2005：有关火车的记忆

三石头

好久没有坐火车的经历了，真是怀念。

起床

2005：有关火车的记忆



山路弯弯，比院子里的葡萄藤还要弯。小溪被茂密的青草丛掩住了，看不见水里蹦跳的小鱼，只听得水声隐约。

奶奶在前面走，一边和熟人打招呼：五婶、三叔、阿六公、小华哥哥……奶奶认识的人真多。我背着我的新书包“噔噔”跟在后面，一边玩手里的狗尾巴草。小虫子在脚边“唧唧”地叫啊叫啊，走到山路的尽头，就是火车站了。

在那条长长、长长的铁轨上面，站着一列高高大大的火车。我抬起头来看，车头是黑色的，上面有一个大烟囱，隐约冒着白烟。绿色的车身是一节连着一节的——“和田里的大青虫一样”，我嘻嘻地笑起来，对奶奶说。走上去看看吧？哇，车上竟然有这么多座位，都是绿色的长椅子，大家坐在椅子上，就像坐在一间小房子里一样。等一下火车开了，这个小房子就动了，对吗？妈妈，对吗？奶奶把我交给妈妈，摸摸我的脑袋，转身走下火车。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火车头“呜——”地叫起来，窗外的景色开始慢慢移动，先是一棵树，然后是车站的屋顶。火车开了！火车开了！我激动地跳起来。妈妈说：“快，跟奶奶挥手说再见，快点！”我趴在窗口，大喊：“奶奶再见——再见——”奶奶越来越远，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更看不清楚了。我回过头，看见火车头正在带着我们拐弯。从烟囱里冒出粗粗的黑烟，像一支毛笔，在天空中划出一条长线。窗外的景色多美啊！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青山，像大象，像骆驼，像手指，像田螺……还有一条大河，一会儿离我们很近，一会儿离我们很远，一会儿，又慢悠悠地从桥下穿过……

忽然，黑暗扑面而来，笼罩四周，车顶上的灯“刷”地亮了。我不安地盯着妈妈，心里和脚下铁轨发出的声音一样，“克噔、克噔、克噔噔”。火车头的长啸回荡在车厢里，两耳轰鸣。妈妈笑着把我抱起来，告诉我，这是火车正在过山洞呢！果然，没过多久，窗外闪过了一片朦胧的亮光，忽地天光大亮，原来的青山、绿水、下午的阳光，又通通回到眼前了！我高兴地趴在窗前，久久望着远方。哦，远方是哪里呢？远方是一条长长、长长的铁轨，望不到头，看不到边；远方是重山之外隐约的田野，是田野上面飘浮的白云，是白云自由飞翔的天空；远方是一片蓝蓝的大海，一座岛屿，一些楼房，一个城市；远方是爸爸，是爸爸的办公室，爸爸笑眯眯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拿给我糖吃，抱起我，亲切地叫我的名字……

我睡着了。我梦见了和奶奶挥着手说再见；梦见了阿华哥哥家的大黄狗；梦见火车开到了天上，我躺在月亮姐姐的怀里，摇啊，摇啊。我找到了好多颗星星呢！看，那是大熊星，那是牵牛星，那是启明星……妈妈，这些星星每一颗我都认识，每一颗我都知道一个故事……

我一点都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我将被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奶奶，没有大黄狗，也没有阿六公的黑水牛。那里的人都不说我们的家乡话，吃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也做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将成为一个孤独的孩子，和自己说话，和小草说话，和小猫说话，再慢慢地和周围的小伙伴说话。而当我再回到家乡，激动和喜悦过后，我将又一次成为大家的陌生人：陌生的奶奶，陌生的大水牛，陌生的表弟表妹，陌生的饭菜，陌生的过年习俗……我成了一个和城里的小伙伴不一样的孩子，也是一个和奶奶家的小伙伴不一样的孩子。不一样，我在翻来翻去睡不着的夜里想，在喧闹的操场角落里默默地想，在火车摇摇晃晃的“克噔、克噔”声中想，我为什么和哪里的小朋友都不一样。不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一次踏上火车，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独敏感的小孩。如果爱情是治疗孤独的药方，那么我已经被治愈。爱人的大手紧紧拉着我，走过人群，走过月台，走进那列静静的火车。

火车渐渐滑出了城市。先是郊外稀疏凌乱的花丛灌木，继而是江南经典的小桥流水、乌瓦人家，再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笔直的电线杆隐约勾画出它的轮廓。崇山峻岭之间，苍老的黄河在铁轨边奔流，眼前的绿色就越发地少了。再往北，田里只有几棵向日葵在迎接农民的收获。满眼都是突兀干瘪的黄土沟壑，像老人额上的皱纹，像一个个划伤的口子，空得扎人的眼。而当你再看那干裂孤独的土坡、那土坡上歪斜的泥屋，在夕照下静默，心里又怎么能不感慨人间沧桑，自然亦无常呢？

到了甘肃天水的时候，隧道里的风已经很凉了。我爱的人搂着我，我们站在车厢连接的吸烟处，依旧是久久的远望，远望。忽而是在涵洞里黑暗的一瞬，忽而是冲出重围的一刻光明，忽而是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和喜悦，忽而是眺望时的沉思和冥想。我说：“坐着火车旅行真好啊！想起每次坐飞机，风景都大致相同。抬头晴空万里，低头云海无边。”他说：“更有意思的是，想想同在一个高空，我们人类是那么功利而方向明确地飞行，而云却是那么自由随性地飞散、组合。小时候，我们那么想当一朵白云，可是长大以后，又都是匆匆地忙碌起各种人情事端。”

只有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呢？只有在火车上，在旅途中。我们用同样慢的速度，看到同样的风景，遇见同样的人，经历一样的心情。只有在火车上，在旅途中，我们忘记了那些催命的工作，忘记了忙碌焦虑的生活，忘记了“责任”、“牵挂”这类词汇，我们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地点。在哪里下车呢？由南向北，由东向西，有那么多的山川河流，森林农田，平原沟壑，草场沙漠。如果火车可以一直一直把我们带到远方。如果一个远方是两个人共同的目的地，又何必在乎这次旅行要去哪里呢？

到达西宁，已经是深夜了。城市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对面的小女孩在一只大皮箱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我的围巾，和他的夹克衫。窗外是一片纯净的漆黑，只有火车偶尔的长啸打破这宁静的夜。我没有睡，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念着那首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长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0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