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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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起床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3148    更新时间：2005-6-1］              
                                    
  
我曾经跟一位朋友说，在鼓浪屿长大的孩子，会像乡下来的孩子一样羞怯、胆小，甚至不敢过马路。朋友笑起来，也许是不相信。其实我不好意思说，我说的就是我自己。在上六年级之前，每当我过了轮渡，看见眼前那堆横七竖八的公共汽车小轿车卡车，我就站在一边发呆，好像怎么都趟不过那条滚滚的车流。所以每次乘车都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哪，所以我认定厦门的尽头就是当时我最热爱的中山公园动物园——超过动物园的范围，就是传说中生冷偏僻的郊区——同安了吧？

你不要笑话，因为鼓浪屿从来就没有机动车：没有公共汽车，没有小轿车，没有卡车，没有工具车，没有自行车。只有几块大木板搭的板车，像一个长方形的空盒子，像一只只土黄色的甲虫，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灵活地窜来窜去。建房子，载沙载土，搬家，搬回来搬过去，买钢琴，买柜子，买床垫，买餐桌……凡是人提不动拎不走抬不起来的东西，大家就“哎哟哎哟”地搬到板车上。拉板车的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大多从安徽来，黝黑发亮的肌肉在阳光下滴下汗水。他把粗绳子套上一段塑料水管，然后勒在肩上。起身一抬，两手一挟，宽大粗糙的脚丫子已经在小巷子里踩出回荡的足音了。

那时候，我管拉板车的小伙子叫叔叔。老师说，学习时要认真要专心，不然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留级了以后你只能去拉板车。“就像外面的板车叔叔……”我把头转到窗外，看到几辆空板车排成一列，像梭子鱼一样灵活地游到远方。初夏的阳光落在地面上，嫩树枝微微晃了几下，一只黄蝴蝶忽上忽下，慢慢地飞了过来……

老师又说，要像某某某学习，做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我盯着《思想品德》课本上的这几个字，很久都没有想起来我可以帮助谁。后来我们决定去帮助板车叔叔推板车——“因为他拉的东西很重”——“特别是在上坡的时候”。于是我们一放学早早地跑出了学校，排着队到了笔山洞洞顶的斜坡上，守株待兔。等了一会儿……终于来了一辆板车！我们欢叫着跑上前去，三个推栏板，两个推车柱，眼睛盯着车上那满满的一堆黄沙。快往前推啊，一、二，推啊！我低下脑袋，脚拇指哥死死抵着青石板路，憋得满脸通红。哎，平时轻轻松松可以跑上去的大斜坡今天好吃力啊……哎，怎么走也走不完呢？我看看同伴，他们一个个也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出力气。“哎，累死了累死了！”好不容易到了坡顶，我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小朋友，谢谢你们！”穿白背心的板车叔叔用浓重的口音说，他的背心破了好多个洞，像后来流行的网眼衫。我们都不好意思地互相笑了笑，心里十分开心。可是从那以后，谁都不再做这种助人为乐推板车的事情了——因为，“实在是好累哦！”

大家都说，我们是独生的一代，自私的一代，虚荣的一代，幸福的一代。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回到家，看见一个很大的长方体木箱子用定滑轮吊在半空中。我惊呆了。妈妈告诉我，家里的木楼梯太窄太弯，钢琴搬不上去，所以得这么搭一个架子，从阳台把钢琴吊上去。邻居们都在下面抬头看。那根系着箱子的麻绳可能很粗，但看起来很细，扎着巨大的箱子颤颤悠悠地晃。麻绳的另一端，几个板车叔叔在旁边使劲儿地拉，使劲儿地拉……木箱子一点一点地升上去了，升到二搂了，升到三楼了，升到阳台栏杆了……从阳台里又神奇地伸出了几双粗壮的胳膊，把木箱子接了进去。

我“噔噔噔”跑到三楼，那个木箱子就乖乖地呆在房间中央，一个穿红背心的板车叔叔正挥舞着工具把一块块木板拆下来。妈妈说，乖，去给叔叔们倒水喝。我看了看他们，后背湿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臭味。但我的钢琴已经像快要钻出茧子的小蝴蝶一样，露出美丽的一角了！我拿来冷水壶给他们一一倒水，心里有一点感激，仿佛是他们，这些板车叔叔，给我带来了这个漂亮神气的大礼物。但我那时一点儿也不知道，从此，我游戏玩耍的时间就该被这个黑色光亮的大家伙减掉大半了。从此我要日日坐在我不愿意坐的椅子上，弹出我一点儿也不理解的音符，哈农、拜尔、车尔尼、巴赫……

去读大学的那几年，据说鼓浪屿上的板车多到了鼎盛时期。傍晚时分，内厝沃的板车站密密麻麻地停放着板车，车杆与车杆相连，车身与车身相靠，那齐齐整整的场面一定叫人吃惊。朋友打电话告诉我，鼓浪屿上的很多老房子都成板车叔叔的临时的家了。你若是爱慕雕花纹栏的老房子，定然会对着那晾晒破背心的阳台唏嘘。

而我的脑海里只有板车叔叔高大健壮的背影，他们拐过街角，拉着一车车的重物往巷子深处而去。等我回来时，岛上已经到处都是银闪闪的电瓶车了。它们跑在大理石的路面上，大声唱着流行歌儿，自由自在地穿过你的身边……（0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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