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雨落在静静的海面上

三石头

［作者：起床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2960    更新时间：2005-6-1］              
                                      静静的雨落在静静的海面上



妈妈说，9岁那一年，我忽然变得很不爱说话。客人到我们家，我也不叫阿姨好，也不叫叔叔好，也不给奶奶端椅子，也不弹钢琴给大家听，说什么也不肯。爸爸妈妈曾经因为我的内向生气，还操了好长一段的心。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说话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了一个秘密。我不能说话呀，一张嘴，就怕秘密像呼出去的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地溜出去了。要是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了，那，那我该怎么办？

中午，我跟妈妈要了四角钱。我想了想，跟妈妈说：“妈，我想出去打个电话，问一下同学有没有我要复印的琴谱。”妈妈额头上的汗水落在地板上：“大中午的这么热，你还出去打电话？”我说：“中午同学才会在家嘛，现在是暑假，人家下午都去游泳啦……”

我捏着汗津津的四角钱，飞快地溜出了院子。那家食杂店就在小巷的尽头，那个老板娘是胖得像根雪糕似的老板娘，那些老太婆老太公还围在大树下打一种长长的花花绿绿的扑克牌，那个黑白电视里面老是一边飘雪花一边演好长好长的连续剧，那些我在梦里都想吃的美美虾条五香肉干就静静地蹲在柜台里，好像在等我去买，一直在等着我去买。

但是我没有买。我把四角钱放在柜台上，柜台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就是那部红色的电话。我拿起话筒，忽然喘了一口气，心里砰砰直跳。也许是刚才跑得太快了吧。我又喘了口气定定神，看了看数字键，1—9，还有*和#，整整齐齐地蹲在红色的塑料壳上，好像十几只眼睛看着我，好像是一个陷阱，又好像是那些陌生而难弹的琴谱，真不知道弹下去会是什么旋律。会是什么呢？我害怕。可我还是一边害怕一边摁下了几个数字：2、0、6、0、1、8、1。哎，我多想摁得慢一点儿啊，再慢一点儿，或者干脆摁错了吧，那就给电话那边的陌生人说“对不起”说“再见”说“我打错了”，那也比现在好啊。可是我的手指就是不听话，就是没有摁错，它一个一个地摁：2、0、6、0、1、8、1……

电话通了，“嘟”的一声响。可是时间过得好漫长呀，我好像等了很久，话筒里才传来一个声音：“喂，找谁？”“找谁？找你呀！”要是现在，我肯定会一边笑一边大声说。可是那时候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呢？我大概是结结巴巴地说，说，喂，你是擦擦吗？我，我想找你借巴赫的《三部创意曲》，你你有吗？“我没有，还没弹到那里。你找其他同学借看看吧……”哦，那……

我还说了些什么，现在早已经忘了。也许放下电话，我就已经忘了。我把四角钱交过去，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扑扑地走出小店。天气好热啊，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吵，可我都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我也忘记了我已经想了两天的雪糕，卖雪糕的人在屋檐下“叮叮”地敲着铜铃。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逼人的眼。我四处瞟了几眼，快速跑回了家。

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骗了妈妈。我跟妈妈说，我没有借到琴谱，但我不能说，我的心里流淌着偷偷摸摸的快乐。我不敢说，不能说，也不想说。妈妈去上班以后，我蹲在阳台，用手指蘸了些清水在地上写：竖、横折、横、横……我写了两遍，但是阳光和热气很快把红砖上的字迹带走了……

多年以后，也许我仍然没有说实话。隐瞒和掩饰仍然是我在最亲爱的爸爸妈妈面前最常用的手段。说起别人的故事时，我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而谈论起自己，却往往报以羞怯、微笑和沉默。也许他们并不能理解吧，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了。9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长大过：我还是那个害怕过马路的小女孩，我怕鬼，怕疼，怕看到流血，怕打针。我甚至害怕拎起那个红色的电话筒，给一个遥远又亲爱的声音说几句结结巴巴的话。——可我还是摁下了号码，我说，是我小小的心在说，这是个秘密，但是，我一定要打这个电话。

多年以后，无论我发生了多少事情，经历了多少幸福、甜蜜、谎言，和欺骗，无论我曾经多么惘然地看着一个个背影的离去，又多么伤感地一个人徘徊在海边，无论我流过多少眼泪，后悔过多少次，无论我在文字中记录了多少美丽的时光，写下了多少让人羡慕的回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个揣着一个真实的秘密的孩子，不说话的孩子。我仍然相信幼年时相信的童话，因为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徒劳的浮躁的虚妄的都会过去。真实流淌在我们的心里，就像那时，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卖冰棍的“叮叮”声散落在大街上；就像现在，我们拉着手站在岸边，看那静静的雨，落在静静的海面上。（05-05-19）
  
                    
                     

游客『萍水相逢』于2005-9-12 14:32:59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说话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了一个秘密。我不能说话呀，一张嘴，就怕秘密像呼出去的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地溜出去了。要是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了，那，那我该怎么办？ 多美的句子,这个曾经的文学社社长的文字那么让我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