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现象2

起床

　　那是在黄昏，她恍然若失地上了小巴。天色已经浓得看不见她的表情了，这辆穿行于城市首尾的车子上充斥着汽油和腐烂的菜叶相互混合的气味。北风令所有的窗户都拉高了领子，这些气味就合着她的呼吸一起，在狭小的车厢里彼此循环温暖着，而她并没有显出太多的反感。满街的霓虹像流水一样划过眼角，她怀了很久的沉郁，却无法清楚地用语言来分娩。也许是因为找不到来由吧，这痛就这么沉沉地坠着，她的身体却日渐笨重，任凭海边卷着盐粒的风把手脚吹得冰凉。

　　在红灯要亮起的一刻，猛然，车子加速拐弯了。飘忽的思绪被车轮尖利的扭曲声刺破，随着摇晃的车厢她微微地向左倾斜——手臂滑过身边一席温暖的肩。“温暖”，她的心底竟忍不住跳出了这个词，然后轻轻地喟叹起来。她顺着自己的手臂稍稍侧过脸，看见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他像没有知觉这一次意外的挽救似的，依旧无聊地盯着前座后背上的中药广告。他的无知使她平静下来，她继续扭头望着窗外，长长的城市在前方等待路过，人群一拨一拨地上来又下去。而他始终没动，她也没有动，他们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仿佛是一对同来的客平静地等待共同的终点。这不动声色的平静，终于慢慢地引发了她的挑衅——她狡捷地搬下了放在腿上的提包，摆在自己的右边——这使共通的座位终于显得狭小了。此刻，她的手臂得以很受压迫地挤在他的旁边了，透过彼此的衣裳，她敏锐地迎接着从他的方向传来的热量。座位真小，她在心里笑了笑，然后随他走下终点站。他们没有打声招呼，甚至连对视的一眼都没有就走散了，身后的风抚弄着快要凋零的秋叶。她没有回头，心里却轻轻地松了个口。

　　一个月后，当他的手第一次把她的小手覆盖的时候，她红着脸，像个诚实的孩子想起了当时小小的计谋。“这是天意。”他醇和的声音像水纹一样带着抑制不住的微笑。他始终没有弄懂这个月为什么自己天天都要在这里等候这辆小巴，就象他始终没有弄懂，身边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小精灵的化身。他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个女人写诗，也忧郁和优美得像一首诗。对他来说，她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一朵向他张开的花，她的花园里青草和晨雾总是在低低地召唤，为此，他原谅了自己的疯狂和迷失。他于是郑重地把这种慌乱命名为爱情。在许多个甜蜜的梦里，他在她的花园里回归了童年，他欢快地放着风筝，迎着温和的阳光与她相遇。最理智的时候，他垂下头对自己说：“记住，你将是那个花园里的园丁，你必须为她付出。”

　　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单薄的身体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里被他伸出双手围住。她像被这久违的温暖融化成了水珠，于是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啜泣起来。像一尾小鱼找到了海洋，这是她找寻了多久的梦啊，她尽情地放肆着自己温暖了的委屈，久久不愿离开，任凭他的双手缠绕得越来越紧。

　　他偏下头，轻轻地吻她。“我的天使，我的终点”，他的心仿佛飞了起来，啜饮着甜蜜的琼浆。

　　她的唇迎了上去，却在那一刻恍然苏醒。似乎是寒冷的重新降临，她打了个寒战，灵魂从一个角落悄悄地滑了出来，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动情的男子。他依然那么清朗醇厚，却仿佛开始远去，成为另一个漂泊的陌生人。

　　又一个秋天，她缩在小小的被窝里，忽然想起城市另一端的他。她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她一直没有写进电话本的号码。“你还好吗？”她轻柔地，像读着一首自己曾经写过的诗。“我好得很，大小姐今天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喘气。“我今天突然想起你了，想问一问你好不好。”“你好就行了，我也非常之好。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他的声音像针一样扎人，使她不由得想起，他一定是在跟一个骗子说话。“再见。”她轻轻地挂上了电话。风吹着，没有眼泪，她就那么干干地站着，任由长发乱了飘起在身后。她永远没有说出口：她执拗地要求的，只是他温暖了她一冬的拥抱……（2000-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