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月光[原创]

起床

6年以后，我还能记起那时的黄昏。我抱着几本厚厚的琴谱，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到5楼琴房去练琴。光线很软，在不太茂密的叶缝间转弯，走过去的时候，似乎有波纹交互的微响。在两旁的操场打篮球的男生说，我总是那样安静地走过，那么令人失望，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看着同学录里的这些话，轻轻笑了，好象看到远处而来的夕光照耀着面前的路。

那时候，我留着齐耳的短发和羞怯的目光。每一天，我从琴房小小的窗户里望外探望，人们面目模糊地行走，叶子黄了，落下，风象一个走了很久的流浪者，从这个窗户到那个窗户，探知一切忧郁的秘密。我看着琴背上依然面容稚气的自己。每一天，夜晚都象一只河蚌，在渐暗的光线中把人们合进它的掌心，把我装进一些音乐，拉亮的灯光里。我的指尖在黑白色的键盘上拂过，流出的音符消失在微弱的回声里，如同青烟。

远处，是山峦起伏的坟场，清明的时候山头上漂浮着一些白色的迷雾。我便在雾里低低地飞翔。只在音乐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早已不记得是哪一天，我从舞台上走下来，从德彪西的《月光》里走出来，银色涌满的绿色庭院轻轻摇晃，我从我的梦里走下来。掌声像浪花拍岸，我微微红了脸。我的后面是一首西班牙民间乐曲——《小河》，吉他的拨弦如同水中金黄色的光圈。台上坐着一个男孩，手里有一把闪着幽蓝光芒的吉他。梦里的河谷被这些光一点点涂抹，波纹交织。我看到一些美好的家园。仿佛撒满了月光的水流，我就这么澄净地向他流过去流过去。那个男生理着短短的头发，穿着蓝白的球服，低着头。

他是谁。那是怎样的琴弦。每天每天，我叹息着这些问题登上高高的琴房，打开琴盖，仿佛在等待什么，转身是一种空。从巴赫到肖邦，从贝多芬到《黄河》，六度的夹角音程令人眩晕宽泛，小三度忧郁呢喃，八度和弦和琶音用完我所有的力气，轰然而下。你听见了我的音乐吗？你在听吗？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夜空里，月光在琴键上，我一遍一遍地问，那些金属般的拨弦像光圈一样令人眩晕。

终于有一天，我在休憩的片刻中，听到了对面琴房里传来的音乐。像阳光下的海水，发着蓝色的温暖的光，从门缝的角落中涌过来，淹没了我的小房间。我坐了一会儿，安静下来，音乐停下来。我终于没有忍住，我敲了门对他说……
说了什么，我的头晕得厉害，听不见从楼下传来的嘈杂的声音，我一定红着脸。他的回答像在梦里一样漂浮，他说，他也在听，他自己的音乐，和我的琴声。他说话的时候，喉头轻轻地滑动着，象含着什么珍宝。我忽然想涌过去，想死去，就这样死去。在死亡里亲吻那些光线，也许，是他的眼睛。

明天你会来么？明天。
明天。

我穿着我最美丽的裙子，坐在钢琴前面。我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为此，莫斯科夫斯基的快速练习曲弹得有点乱。停下来，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水。这时，我又听到了那样的音乐，金属的波动，穿过只有一米多宽的过道，象幸福一样漫上沙滩。象一盏被轻轻拉亮的小灯，我忽而笑了。音乐象燕子一样停落的时候，我翻开了肖邦的〈夜曲〉，那些绚丽的装饰音和舒缓的旋律，流动着整个梦幻般的夜晚。

我弹着，听着，对着画满音符的琴谱轻轻地笑着。我没有看到他的琴，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是音乐就在这两个窄窄的房间里飞着，画着，让我看到他的笑，他摁住琴弦的手。我想起一些健康的阳光，飞旋的影子落在清澈的湖上，长着郁郁葱葱的水草。那时候，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属于我的，这些水晶般的音乐是属于我的，有一片暖洋洋的天空是属于我的。我没有想起问他是谁，没有想起以后，我像一只笨拙的金龟子，飞翔在音乐起落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可是一些飞翔的东西总要停落。后来我才知道。
很久很久以后的晚上，对门的琴房里传来一些划着伤痕的声音，一些切碎的回响，断裂的黑暗如同一片片干燥发紧的嘴唇。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歌声，抖动着，沙哑的低低的叫喊，像一只被割伤的困兽。等我惊异地抬头时，他站在门口，眼神中有水样的波光。

我要走了，是明天。
明天？
明天。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实习结束了。我必须走。

我想转身干什么，却一动不能动。我呆呆地看着地板，有些脏了，也许落着一些足迹。静默中，灰尘也许在飘浮、落地。我们之间隔着什么？时间和水流都在凝固。他猛然拉过我的手，我想收回时，已经来不及。像抓住一些锋利的东西，从底处而来的寒冷，把我一片一片地划伤。我感到，身体中的一些部分正在死去。我和他之间刚刚生长起来的一种联系正在死去。他的声音仿佛从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传来。’my girl, my girl,where will you go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后来我知道，这来自遥远的〈涅磐〉，而在嘶哑的喊声中，他们也即将死去。这些伤感的叶子在风里簌簌发抖，象他微微闭上的眼睛，目光落在那些被指尖摁得光亮的琴弦上。

我忽然那么想拉住他，紧紧地拉住他，我想吻他的眼睛，轻轻地吻，他的眼睛里有蓝色的水晶。我们的音乐，那些暖洋洋的风，曾经那样熟稔地流转于我的手心，那些秘密的命运线里。眼前的这个男人，锁着高高的额头，似乎曾经那么深入了我的身体，使我在自己的远方温暖，寻找到发出声音的自己。可是，此刻，他又似乎是那样陌生和遥远，像一片灰，随风逝去。随音乐远去。

我伸出手想抚摩什么，可风穿过指尖，把沙吹走，把他的声音吹走，把温度降低。透过一颗泪珠，透过窗户上残破了一角的玻璃，一家小店的灯光变成奇异的蓝紫。我一动不动，直到黑夜完全降下来，降下来，盖住我。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轻轻地消失在楼道里。有些东西像沙漏一样缓缓流走。我抓着琴椅，我想我该老了，心上有流水的痕迹。也许是死亡的痕迹。闭着眼睛，中提琴的旋律飘荡在夜空的高处，云样地流淌。稀疏的光点在远方，和更远方。而那时的月光如同一场飘飞的雪，一片漫过头顶的白雾，让我在它的边缘，默默地走进又走出。（2003-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