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

三石头

［作者：高迪    转贴自：作者授权    点击数：4515    更新时间：200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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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似有似无的声音，将我从酣睡中唤醒，睁开眼，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什么地方？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想再听到点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仔细听，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闭住呼吸再听，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真静！静得如此彻底、如此深沉、如此完美！静得让人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真想如此静下去，永远静下去，一切都不再存在，只有一缕思绪在万籁俱寂中漂浮......
　　吱一声门响，接着楼下一阵脚步声由近而远地逝去，将我从恍惚中唤醒，哦，原来是走婚人离去的脚步声！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屋脚蒙古族乡利加嘴村阿则达巴家的一天开始了。
　　阿则家的达巴（名字叫友支，人们习惯称其达巴，达巴教的祭师，类似于藏传佛教中的喇嘛），每天从婆娘家走婚归来，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山神：他从火塘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柴，走到后院，同走婚归来时手里就拿着的松枝一起虔诚地塞进为祭山神专门垒的细高的炉子里，然后从手里掂着的绣花的小口袋里用手捏出一撮莜麦面放在上面，接着就大声地念念有辞，一串串熟极而流的经文远远飘逝，一直要持续近十分钟；接着，从炉子中部专门盛放松枝的地方，拿出祭过的松枝，走到厨房的火塘，很认真地放进去，又开始念念有辞地祭火神，不过这次声音小一些，时间短一些，约有五分钟。之后，去到经堂里，整个打扫一遍卫生，一排杯子里全换上清水，香炉里插上松枝（为节约而用来代替蜡烛），浇上油，点着，然后，对陈列的佛像嗑三个头，行完此大礼，才算结束仪式，整个过程历时近四十分钟。我观看着全过程，深深地被他的虔诚所感动，一个人、一个民族，有如此坚定的精神信仰，可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平衡他们的心理，使他们经常处于满足和幸福之中。
　　抹一把脸，就坐在有四百多年历史的火塘旁边，内当家的三姑娘马上就端上酥油茶，是由麻籽粉、牦牛油混合调制而成的，喝起来一股香味；接着又送上一罐莜麦炒面，不论几个人，只是一把小勺子，吃炒面嘴不能碰着勺子，所以要点技术，搞不好就要被呛一下；一口炒面，一口酥油茶，感觉相当好，主要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纯粹的、没有商业气息的农民之家。达巴坐了下来，他端起了酥油茶碗，首先不是喝，而是泼了一点在火塘上，说是祭火神，感谢火神能够让他们吃上热饭。我注意了一下，他们每个人、每顿饭前都是要这样祭火神的。
　　我到了院子里，有闲暇仔细地打量这座他们所特有的建筑物：总占地长、宽各约20米的一块地方，而院子长、宽各约10米，用原木、木板搭起的一座四方的、总高度约5米的两层小木楼，你应该有点概念了吧。
　　院门面向北方，同侧是唯一的单层，是一间大约四十平方米的高大的祖母房，有三个火塘，一个煮饭，两个煮大量的各种饲料。
　　西方一侧，楼上主要是一间经堂，里面布置的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正面供的是几尊佛像，主要的是宗卡巴（译音）菩萨，旁边还有其它的，竟然还有一尊是观音菩萨，两边墙上绘满了各种鲜艳的佛教的菩萨像，他们信仰的大巴教和藏传佛教基本上是不分彼此的。楼下是一大间住房，约有三十平方米，放有四张大床，全是姑娘们住的。
　　东、南两侧基本相同，楼下是马、牛、羊、猪、鸡圈；楼上全是大约十平方米一间的住房，共有九间。
　　有这么多房子，他们感觉还是很紧张：他们一家三代，共有27口人住在这里，老一代8人，两姐妹、六兄弟，有三兄弟常住这里；中间一代共10人，其中大妈的孩子有六人，三男三女；二妈的孩子是四个女儿，10人中除二儿子在外挖金子、一个姑娘在西昌读卫校、一个姑娘在木里县上读初中外，其余的都在家里住，其中有四个女儿已经结婚，办的有结婚证，并且都有了孩子，共有9人，大的20多岁，小的才两岁。这些人全在家里住，算起来常住人口有21人，住房当然很紧张了，虽然所有的成年男性晚上基本都不在家里住，但他们的房子还是要留着的。
　　想一想，他们这些人，不论男女，从出生到死亡，整个一辈子都在同一所房子里度过，会是什么感觉，你能体会到吗？你能受得了吗？！
　　人所好奇、世界瞩目的母系氏族社会的典型的一家就住在这所古老的建筑物里。听起来很神秘，说起来其实相当简单：他们和其他民族的区别主要只有两点--
　　其一：家族以母系为主，家庭中只有舅舅而没有父亲；
　　其二：夫妻虽然有结婚证，也是典型的、彻底的一夫一妻制，也有共同的子女，但是夫妻没有共同财产；从理论角度说，夫妻关系仅仅是共同过夜的关系，彼此没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一个母系大家庭中的所有子女的生活、教育等，都由这个家庭中的全体成员共同负担所有费用；当然，在实际上，如果有能力，父亲还是要负担自己子女的各种费用的，有时是全部费用。
　　说到经济，这个家庭有牦牛8条、力牛3条、肉牛7条、马6匹、羊36只、猪10只、鸡26只，承包地三十七亩，其它开荒地十六亩。其中退耕种树十四亩，每年国家拔给粮食三千斤，已经到位一千八百斤，种七亩菜，主要做饲料，其它种粮食，有莜麦、洋芋、包谷等，产量大多是一、二百斤。土地仅仅能够满足家庭基本的生存需要。
　　而挣钱，则主要靠家庭的男性了：
　　大舅，在山上看树，每年有净收入1000元左右；
　　二舅，在外当喇嘛，与家里没有经济来往；
　　三舅和五舅，在县上当干部，还要部分的负担姐妹子女的学费；
　　四舅已经连续放了二十年的羊了，还要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收入甚微；
　　六舅，开了个小百货店，每天晚上开门，白天照常干农活，月净收入90元左右；（村里一共300多人，却开了四家百货店）；
　　大哥以干农活和对外交际为主，自己有两个孩子，收入甚微；
　　二哥常年在外挖金子，每年捎2000元回来；
　　小弟才25岁，还没有结婚，靠赶马帮做生意，每年能挣5000元左右，交2000元。钱挣得相当辛苦，风餐露宿半个月，不过1000元左右，而且还有风险，\"心从来没有安稳的放在肚子里\"。
　　另外，有时需要的话，卖羊、牛可以有一些进账。
　　总起来说，这个家庭的总收入每年大约万元左右。
　　这种经济状况下，这个家庭目前最大的负担是供养二妈的女儿读卫校，一年要6000元，她的父亲死了，每次交学费，都是几个舅舅和哥哥，根据自己的能力拿出一部分钱。
　　正是这样，正是这种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的制度，保证了他们全家人的和睦、全村人的和睦、全族人的和睦；保证了他们的制度，能够历时数千年，完全不同于世界上所有民族，却依然存在；保证了他们的民族能够永远傲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饭后，我和达巴一起到一个退休教师家，由达巴讲，他翻译，我听到了他们祖祖辈辈口头相传的传说：
　　我们的祖先，每天早上起床，每家都要烧香，目的是保佑蒙古族本村、全民族，要祭天、祭太阳、祭月亮、祭山、祭火，这样每个人都吉祥，保佑人在天地之间能够很好的生活。每个村都有山神，从左边开始数，每个山神都要祭，然后是四面八方的山神。还要敬喇嘛庙和家里的经堂，用清水敬菩萨，家里的老年人要经常念六字真言。我们历代人都要敬我们的祖先，在节日里都要先祭祖先，写清祖先的名字和路程先请回来，祭完之后，再送回原来的地方，但最终要送到贡嘎雪山。我们的祖先共有十代。大巴教和喇嘛教是相互配合的，所有的节日和祭祀都要共同念经，搞仪式。
　　民族的起源：自从洪水覆盖了全世界，我们的祖先只剩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繁殖了整个民族，第一代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叫藏族，中间的蒙古族，小的叫汉族；大儿子盖的是土房，蒙古族盖的是木板房，汉族盖的是瓦房；藏族穿的是毛布织的衣服，蒙古族穿的是麻布织的，汉族是丝布织的；用的武器，藏族是银宝剑，蒙古族是珍珠宝剑，汉族是宝珠宝剑；藏族骑的是骡子，蒙古族骑的是马，汉族骑的是驴。他们一共生了九个儿子，九种姓氏，每种姓氏都发展了千千万万的姓，很多人，藏族的人最少，是树林中的一棵树，蒙古族象看到的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汉族就象树上的叶子那么多。
　　蒙古族在云南是这样产生的：元朝时成吉思汗统治中国，失败后残兵到处逃亡，他们的后代居住在云南，四川，到处都有，把蒙古族的习惯也引入进来，在永宁的称为摩梭族，据说摩梭人当时到处开荒，到处偷，到处摸，所以汉人称他们为摩梭。
　　民族原来人太少，子女都跟着母亲，说起来母亲是当家的，实际上家里有大儿子，大事还是男人管。钱是由最大的男人管，女人只管家务。每个人挣的钱不一样多，自己可留一点，交多交少无所谓，如果家里的人太多了，有矛盾了就分家。
　　关于泸沽湖的产生：原来这里没有这么多水，只有一股泉水，有一个在赤裸裸到如此地步，此种样貌，与犬科类动物又有何异？
　　我在这个家庭呆了四天，受到极大的感动：
　　和睦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特点，全村的人都是亲戚，有事互相帮忙，盖房子基本上不花钱，和睦的关键在于财产公有制，每个人都为这个大家庭做出努力，自己很少有私心，他们的婚姻观念同样是无私的，不象现在社会的一般年青人所认为的，应该彼此信任、彼此拥有、不允许变心，这实质上是私有制的产物。总的来说，母系社会的婚姻形式最自由，实质最稳定，最单纯，不仅自己丝毫没有淫乱，而且由于村小人熟，他们从谈恋爱起就自我约束，两人关系不成熟的时候就不会突破界限，而一旦确定关系就终生不变。
　　相当一部分人带着有色眼镜看他们，出于某种心理片面扩大了他们淫乱方面的可能性，进行了很多扭曲的宣传，从而吸引了大批游客。摩梭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有意散布了大量桃色新闻，比如说：他们人人都讲，不论男女，在婚前都可以和若干个甚至几十、上百个人发生关系，实际上他们内部至今还是很单纯的，他们也不敢乱来，红灯区里可以用钱买到的也大多是外族的少女。
　　说起淫乱，只有游客蜂拥而至的今天，在某些情况下成为了现实。我在里格岛住在大名鼎鼎的扎西家里，你可能知道他。
　　和扎西探讨此类问题，他很直率：来这里的游客绝大多数都是冲着走婚来的，最起码也是好奇。对于真想走婚的人来说，女孩子99.9%可以成功，男孩子的成功率只有0.001%。因为摩梭的男人胸怀宽广，来者不拒，而且，女孩子如果不成功，她会很不高兴，我们为什么不让她们高兴呢？！而摩梭的女孩子却非常慎重，必须用感情去打动（此话不确切，金钱的魔力太大）。
　　有一个例外的事实：一个中年富婆，自称夫妻感情不好，带了十万元人民币到这里来，声称每次和摩梭男人发生关系都要付款，把钱花完为止。结果呢？把摩梭男人都吓跑了，他们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有艾滋病，不然，不会干这种蠢事的。\"我可不敢，真得了艾滋病，是要命的事，多少钱也治不好。\"
　　不管怎么样，扎西还是很不错的，他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香格里拉；他明白：人文和自然的完美结合是泸沽湖能打动人心的真正原因；他主张：顺其自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不去过多考虑结果....
　　我想了一下，是否可以这样看待、认识摩梭人走婚和做为母系氏族社会的残余存在，这种事实所反映的本质：
　　一、充分尊重人格，人性，是完全以情感为基础的两性关系。
　　二、是对女性的极大的尊重，这是原始的本能的人类生存延续和发展的必然。
　　为一个物种发展的最纯洁的表现，社会是由于剥削和阶级的产生才发展到了男性至高无上的社会，这是对人性的扭曲。
　　三、是人与人平等相处的关系的典范，互相尊重、互相平等、尊重对方的同时也尊重了自己。
　　四、是人自我释放的典范，人完全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自己的意愿是主要的，其它的一些外在因素都是次要的，这是人性的一种解放。
　　一说就长，还没有结尾，简单写一下吧。
　　这个村庄，四面环山，离最近的可以通车的村庄也要走三个小时，但走这段路实在是享受：漫山遍坡都是树林，其中不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树，树身长满青苔，由于腐朽而自然倒地的巨树比比皆是，甚至要多次从其下钻过。
　　我想找的地方看来在四川的木里县和云南的中甸之间的某个地方就存在，但只能步行前去，大约要走十几天，如果不是为了等人，必须在泸沽湖呆到5月中旬的话，我最近就要出发前去了。
　　我真想找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当地居民一点没有与外界交流，完全自耕自织。在这里住上半年、一年甚至更长，一直到自己完全与当地人同化，没有文化、没有过去、没有社会、没有思想，只有劳动、只有吃饭、只有睡觉、只有生存。我想，如果能到这种程度，可以算是\"忘我\"了吧！大概可以体会、领悟到一些自然的奥秘，也可能有资格开始写《自然论》了吧。
　　
　　
　　
　　2003年3月14日于里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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