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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流亡者日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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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02:42: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作者:任不寐    转贴自:第48期    点击数:2431    更新时间:2002-11-16]              
                                    284
  
  
  谨将此文献给我的爷爷;
  当我继续在南方自我流放的时候,
  突然得知他于一周前不幸去世的消息。
  ----2000年6月29日中午
  在上帝考验我的一个夜晚,我不幸成了流亡者。
  
  这是一个懦弱而卑怯的灵魂,一个贪婪而充满可怜的情欲的肉体。但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有限性----他因深感有罪而夜不能寐。愿主看顾他。
  
  又是一个有野花开放的夜晚,谁在敲我的门,是主耶稣吗?还是罗马那些发不出工资的士兵?
  
  判断门外的是谁,首先是“认识你自己”。
  
  (一)
  一个多病的孩子,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蜷缩在草屋窗台下可怜巴巴地沐浴着中午的阳光。我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但这个世界对这种事情见多了,它对我不屑一顾。不过这也正好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后来命运把我拖进城市,城市里所有的高墙相互板起陌生的面孔,直到后来我也一同板起一样的面孔,直到后来这些面孔风化并点点剥落。
  
  墙不能用墙去融化,而需要软弱。我自己就是这墙上的一块冰凉的石块。
  
  遗憾的是,我理解这个道理太晚,以至浪费了太多的抒情和血汗。
  
  (二)
  我出生的地方叫北大荒。
  
  爷爷随他的父亲来到北大荒的时候,那一年,他七岁。
  
  那时北大荒还没有我们这个村子,逃荒到这里来的,只有两户人家。那时荒野里有很多狼,夜里常常蹲在我们家的窗户下面嚎叫。
  
  爷爷来自南方,为了吃饱这个目的--正如今天我来自北方,为了同样的目的。我想他关于北方的梦和我关于南方的梦一定惊人的相似。我们没有历史,也没有空间。
  
  (三)
  10年前爷爷远远超过了他当年父亲的年龄,而他的父亲,早在村南头的地里安息了。夏雨秋虫,草长莺飞,孩子时的我总在他的“房子”前充满敬畏之情,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埋到了土里,变成了自己无法想象的事物。我也常常想象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人在长满蓬蒿的咫尺以外的寓所里的表情。他在听着他的儿孙们继续举着他用过的镐头,在地里刨食,叮叮咚咚,已过了很多年。
  
  北大荒的农民的数量超过了狼的数量,这代表着40年的历史变迁。其中有新坟默默崛起,有旧坟被风铲平。其中有我的位置,我从小就这么想,有莫名的恐惧。
  
  爷爷老了。这是我那次匆忙回乡最深切的感受。他叼着烟袋蹲在冬天的墙角里晒太阳。看我回来,拉着我的手抹眼泪(眼泪已干了):“我还寻思活着见不到你了呢……”
  爸爸从外面回来,老得象爷爷,放下肩上的锄头,看着我,也竟大声哭嚎起来:“都说你死了啊”。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四)
  同样是黑黑的土炕,补丁铺盖是那么的温馨,我的双腿那末的疲惫。我渴望一个温暖的小窝,慢慢卸下超过我年龄所能承担的重负。然而,我发现,放飞的风筝既不属于蓝天,也不再属于大地。
  
  故乡死了,在我刚刚有故乡意识的瞬间。我,从此成为流亡者,故乡和祖国只能在精神世界里不断被建造和推倒。
  
  最后的故乡。
  
  最后的夜晚,最后的星空。
  
  有一滴泪从这星星眼中滴落,我们彼此吻别。苦难而充满梦幻的20年,从中生长出唯一的果实是夭折的蒲公英,她养育了它,却主动掐断了与它的血脉联系。
  
  悲剧在于,无家可归者既无舟辑可泛,也无停船的彼岸。
  
  (五)
  离家的时候,爷爷已不能起炕了。我默默地站在炕边,又默默地推门走出来。东北的早晨空气很清新,有充满醉人的凉意。我站在爷爷的父亲的坟前,烧纸,透过烟火能看见蓝天在山岭上颤抖,空气中有古老的肃穆,有些苍凉,有些温暖。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入雪,入黑土,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和这个老农普普通通的儿孙们,为我可能永远再也不可能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了。
  
  村庄还在沉睡,鸡犬之声稀落。
  
  哥哥送我到车站,脸上有了很多皱纹,青春在他的身上早已过去,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七岁。怀里抱着小侄女儿,鼻涕冻僵在脸上,小眼睛呆呆地看着车轮。
  
  妈妈没有来送我,车站使她绝望。
  
  (六)
  妈妈是一个最能忍受负重的人,拉扯大四个孩子,而今,她已象一个被榨干了的煤油灯,惨淡地明灭着。而因我的“狂妄”,我的祖国几乎毫不犹豫地把这盏灯熄灭。祖国是母亲的敌人,这种意识令我恐惧。
  
  20年来,在寒冷的冬夜里煤油灯是唯一可供取暖和照明的,一边照着妈妈手里的针线,一边照在伏在饭桌上读书的孩子们——这也是村里熄得最迟的灯。在不幸来到北京之前,我以自己今天后怕的“自我剥削”在这灯光里读书,我以自己考上大学安慰着中国农民的母亲和他们的子孙。现在,我却荣幸地变成了他们的反面教材。我不敢正视那盏油灯,她太慈祥,太善良。我有同样多的理由在这微弱的灯火中忏悔,代表年轻的我自己,代替我那强大的祖国。
  
  (七)
  母亲的命运是良心的命运。因而是日后远行的孩子的命运。
  
  妈妈也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因为她有四个孩子,先后整整十年,要步行到三十里外的镇里去上学,她必须起早摸黑地做饭,为我们准备干粮。大雪封山的时候,妈妈就站在村头,等候着在风雪中归来的儿女们,日益发白的头发在风雪中乱舞。我上大学那年,全村人摆宴庆贺,邻居的老太太说:这些年可苦了他妈……
  
  从小似乎有两种观念让我感到很骄傲,活得也自信。一种是我们是社会主义,一种是我们可以帮助穷人。
  
  记得有一年,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领着他七岁的孙子,从河南那个地方来讨饭,讨到大队书记那里被赶了出来,他们来到了我家。妈妈把两个玉米饼子给了那个孩子——我透过纸窗的破洞看着他们在雪地里远去了,那个孩子破烂的鞋子露出发红的小脚一步一步走远了。
  
  孩子们盼望节日的心情是最强烈的,因为我们饿。中秋节的两块月饼一定要分成四块。四个孩子一人一块。“妈妈你呐?”有一次当我刚要吃下这块月饼的时候突然问,“我已经吃过了。”妈妈说完就走了出去。我转到厨房,看见妈妈在慢慢地喝玉米粥,慢慢地吃着自己腌制的咸菜。那时我突然才明白:原来,我们,就是穷人。我们“生而平等”吗?我们不“勤劳勇敢”吗?一次我过生日妈妈给了我一毛钱,让我在镇上的饭店里吃两个白面馒头。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和同岁的堂哥在饭店狼吞虎咽时的情景,然而丢人的是,一位好心的服务员给我们端上了一碗肉汤,我们却怕付钱匆忙地从饭店逃跑了。
  
  我长期不理解小学课本中关于“马路”和“公园”等概念,它们离我的童年真实的生活太遥远了。后来我看到很多作家关于“农村插队”的回忆录,我并非不同情他们的命运,只是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对农民寄于同样的同情呢?如果农村生活很苦,那么农民生来就在那里“插队”了,而且长期以来,几乎无任何“回城”的希望。他们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就如被栽种在那里的树木一样吗?
  
  妈妈应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人,但她的幸福在哪里呢?这个疑问被我在农村20年真正的“插队”生活深深地砸进了灵魂里,我把它带到了城市,带到了南方。
  
  汽车在村头转弯处绕行,我可以望见家门口,我亲手栽下的树已长高,落光了叶子,妈妈正站在那里,白发如秋叶般飘舞……
  
  (八)
  汽车经过县城,我来到初三的班主任家中。过去她对我的关爱鼓励我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去敲她的大门。
  
  “你使我很失望。”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本来是该很有前途的。你别忘了,你是你们那里建国以来第一个进京的大学生。”她的眼圈红了。“你对得起谁?”
  当她的房门关闭的刹那,我听见她的丈夫向她抱怨说:真不为别人着想,这个时候还……
  
  那晚我与一位老同学一起喝酒,喝多了,半夜一个人跑到母校的大操场上高歌不止。
  
  这个同学借给我200元“盘缠”,这是我欠东北故乡最大的一笔债务。
  
  还有一笔人情债:我中止了与一位有日本血统的女孩子的书信联系,我是在她的怨恨和不解的目光中狼狈地告别黑土地的。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但谁知无人挥手的浪子内心的悲凉?
  
  (九)
  流亡的道路必然经过北京或必然从北京开始。
  
  到北京,才知道绝望。
  
  我向大学的班主任告别。
  
  “你是一个很倔强的学生。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书记说的,这可是很有分量的。”
  班主任醉熏熏地。他的出国手续办完了,终于如愿以偿,尽管为此他出卖了他四十多个学生和他自己。他终于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床上。我想起了马戏团里的狗,为了那块食物,如何象人一样表演的。我们生活在这样的马戏团里,已经参加表演的人和拒绝参加表演的人之间存在一种敌意,这正是我的老师和我目前的关系。
  
  “为了活着,你必须委屈自己,没办法,我年轻时比你们还认真。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说。
  
  “象人一样的狗和象狗一样的人都是错误的。”我也摸只烟插在嘴里。
  
  “你爸爸给我来信了。求我关照你。”他眯着眼睛看我。
  
  “你得承认,中国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可惜他们未能建立最好的国家。尤其令人遗憾的是,中国的教授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教授,而这一点,中国的父亲们却还不知道。这是教授所以产生的原因。别指望我求你,尽管我珍惜我自己的学历。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在写历史”
  “历史不过是一片死亡之海,你我不过是一只蚂蚁。淹没与被淹没是历史与人的关系。历史已经这样,还会是这样。”
  “人作为时间之片段为无限所包围。但人所为人,应与自我相吻合。”
  “人区别与动物在于人能够承认现实,不断改变自己以自保。”
  “人区别于动物在于动物生存,而人生活。承认现实,保留人性。顺便说一下,动物往往比人高尚,至少比某些人高尚。”
  “我年轻的时候象你们一样……”
  “如果你们年轻时的确象我们一样----用你们过来人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对,幼稚冲动或不成熟,那我丝毫不觉得高兴。坦率地讲,毋宁说在侮辱我们。我宁愿你们年轻的时候跟我们不一样,那样世界和未来对中国可能还会有些信心。
  我确信,你说的成熟与无耻和麻木几乎是一回事。”
  他冷笑着,不屑置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将如何生活?”
  “是碍…”我沉默了会儿,问:“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又不能投降,您认为该怎么办?”
  “逃跑。”
  他说。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十)
  我挥手告别高高的校门。
  
  这是我20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圣地啊,我的文学之梦,父母的心血和妹妹用“生日鸡蛋”(相当于城里人的生日蛋糕吧)换来的学费,就这样被我挥手而去了!
  
  妈妈,这里不属于我们,请原谅我。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但天上死者的眼睛第一次有些温暖。我第一次有勇气仰面长天。
  
  但我看到了仍然冷静的黑暗。
  
  街道上一片死寂。这是一座死城。
  
  在这个夏季的清晨,很多年轻的树被埋在倒塌了的土墙里。
  
  墙外有一棵树,在风中静止。它的形状象手,这是被活埋在地下的生命伸出来的求救的手——求救于遥远的天空吗?不是求救也罢。那是在表达一种固执:
  僵硬的存在。这正如寒风中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的枝丫擎在冷漠的高空;如那光秃秃的僵立。
  
  据说这座城市绿化的很好。走进长街,会让人设想沉重的地面下许许多多被活埋的故事。而今人们随意踏过。我是这游客中的一员,尽管我的一部分生命也被埋葬在了这片土地。
  
  一堵高墙正在它倒塌的地方施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工匠为了“生存权”正从全国各地赶来,表演着各自的匠心独运,他们争奇斗艳。
  
  我的步行方向与这源源涌入之群的正向反。这个方向,离开北京的方向,人迹寥寥。
  
  墙很高,不知是日是夜。
  
  (十一)
  北京西南方向有一个小镇,我寄宿在一个好心的农家。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远方的父母知道我在何方吗?我将往何方?
  
  与流亡相比,监狱是幸福的。
  
  (十二)
  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四周是灯光漂白了的沉沉的四壁。世界仿佛在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仿佛在等待着那驾古老的水车,在那晨雾迷蒙的天光里,吱吱呀呀开始新的旅程,腥臭的梦随昨夜一起收缩。
  
  “嚓!”我划着一根火柴,看着它熄灭,打成卷,变成灰。空气在燃烧的瞬间颤抖,冰冷得发热。
  
  这似乎是昨夜流星的故事。划过长空,划过严冬,在天幕中划出一道道血痕却不再滴血;在无边的暗夜里燃烧却不再爆响。
  
  那是在历史的上空炸裂,在那瞬间留下短暂而不朽的殷红。
  
  它在孕育着的母体内爆裂,把婴儿尚未成熟的躯体炸向横空,让那纯真的造物遭逢裂变,在冷漠的夜光下经受重组生命、连合灵肉的苦难历程。
  
  黑暗愈合,弥漫在我的眼睛里。
  
  (十三)
  我梦见自己走在沙漠里,停下来必然死亡,而前行未必新生。终于前行。
  
  我仿佛重新来到这世界上,背后是布满血污的天空。
  
  (十四)
  沉寂了,这世界沉寂了。
  
  连同静静夜里的那几声狗叫。
  
  山村的世界是一首苍凉的歌。夜如黑压压的军队淹没一切无语的怆立。悲壮渐渐退出我心灵的舞台,绝望慢慢从地平线上染白我理念的天空。
  
  一个多月的时光仿佛是一个世纪,这个世纪唯一的生物是我自己。我是我自己的弃儿。
  
  吹面而来的寒风也多少减轻了肃杀的淫威。独自一人徘徊在暮冬的小街上,中午的阳光分外温暖;我在无边的静穆中倾听自己内心切切低语:春天,就要来了……
  
  山从凄冷的茫茫长夜中挣脱出来,站在远远的天边。只身在这陌生的早春世界里,打个冷战后,抬头去寻找横在天空的大雁,一边望我一边想:那北去,那鸣叫,那周而复始……
  
  身边是川梭而过的列车,编制着乡愁的沉重和时光流逝的苍茫。远方是一片空白,带着空空荡荡的疲倦。铁轨交叉着手臂冷笑,送走一批又一批麻木的人群。走了,走得象群候鸟。生存规律高举屠刀,在检票口撕裂着恐惧递过来的灵魂。
  
  支撑生命之烛灼灼不熄的是生命本身。让思想之光闪耀在冥冥的天幕上,伴陪我的孤独,照耀我一无所有的丰富。
  
  (十五)
  燃烧的夏季后,这是一个漫长的严冬。
  
  一个孤独的流亡者踏在厚厚的积雪上,他可以分辩出熟悉的吱吱的雪裂声。
  沉睡的冻土埋藏了几千年关于丰收和幸福的渴望。远处几个老农象几匹老马,在古老的铁犁边围坐,烟头如哭皱的眼睛,在麻木的皱纹间明灭。我抓起一把雪、融化、滴落、这一代一代人的青春和叹息……
  
  我想起塞北深秋的旷野,母亲的白发在透骨的清寒中随原野之风飘舞,如剪影般贴在天高地远之间,弯曲在黑土秋风之际。老父如拐杖立在村头,迷离于天际嘎嘎而去的是乌鸦的身影……只有在鼾声从四围传来的时候,我才能让眼泪在蚊帐里漫流。赤裸裸从床上起立的是我的灵魂,长跪山巅面北哑嘶……
  
  (十六)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离开了山村陌生的人群,继续徒步远行。5年前我跪伏在母亲的苍老里打点上京的行装,今天,我的目标是上山。我不能拒绝,来自冥冥之中关于继续远行的呼唤。
  
  远行中的地平线也一样单调吗?如日出日落划出单调而封闭的光唬其实,太阳每天都是旧的。脚底磨出血泡,山近了,又远了。面包和午睡成为生活的全部内容。每个年轻的夜晚,在枕边饮泣的是信仰女神,让她的丰满和情爱在我疲惫的鼾声中残殒、调零。
  
  我想有个家,厨房里传来妻子唤起吃饭的声音,柔和而温馨;可是有家又能怎样呢?伸手就能摸到沉重的墙壁,石荧钟滴滴哒哒地走过每一个苍白单调的日子。
  
  我又渴望遗忘的救主,以免那如泣如诉、如诗如潮的情怀一涌而出,我被自己淹没在缠绵悱侧、凄清哀惋之中。我让自己的身体变轻、变孝象一粒灰尘,汇入无边的太阳光里,淡泊于虚无。
  
  (十七)
  向西是太行山脉,对于我这个平原之子,那里充满着各种童话般的诱惑。大山的神秘是它可以折断猎人的视线,可以折断未来与过去的联系,折断自己与身后事的联系。
  
  我终于来到了大山的怀抱里。“逃进山里”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唯一自由主义的姿势。
  
  有一只天鹅从山巅跌落,她跌落在我的眼前,她哀伤的凝望着我,然后死去。我的心灵仰面长空,流下热泪。而我的肉体闻到了天鹅肉的芬芳……
  
  (十八)
  庙会是山里人的大事。美国人搞大选,中国人赶庙会。
  
  很远、很远的山后面的山顶上,有一座破庙。一个残废的老农为了到庙里祷告,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向山上虔诚地爬行,血迹在山石上依稀可见。一直到庙门。
  
  纸灰飞舞,香烟缭绕。两个老妇跪在庙前,嚎啕大哭,含混不清地向神灵述说着她们的不幸。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一个讲了很久很久的故事,还能够讲很久很久。
  
  (十九)
  山风猎猎。有细小的嫩绿正破土而出。
  
  生命是顽强的。北京的西南有高山,北京的东南有大海。
  
  乌呼,人与人的心灵是不相同的。
  
  (二十)
  告别红砖绿瓦,告别白山黑水,我一路向南。
  
  火车站是一个民族的缩影。我蜷缩在这个缩影里愈发寒冷,无论肉体还是灵魂。自由主义在火车站的人群中面临最大的挑战。
  
  昏暗、混乱、肮脏,“挤”是这个人群或这个民族唯一现实存在的政治文化和经济形态。我望着列车在连滚带爬中拉着幸运者(挤上车的人)排着等级(“按力量分配”建立硬坐、软座、硬卧、软卧这样的等级制度)驶去。包括驶向灾难。
  
  我几天来由于力量不济,不得以“下塌”在火车站。睁开惺松的双眼,突然见一老人,衣裳褴褛,跪在面前,向我乞讨。
  
  半夜时分,警察来了,用脚示意我转一下“下塌”之处,以免有碍环境卫生和影响国家的尊严。
  
  于是我转移到离永定门火车站不远的陶然亭公园。
  
  公园的简介上写着:“当年毛泽东和高君宇等人在这里从事过革命斗争。”我感到很辛酸,为中国的历史。
  
  夜晚公园的长椅上可以看星星。白天偶尔可以租船躺在水面上飘遥记得有一个游园的孩子对他爸爸说:
  
  “爸爸你看,那边船上的叔叔好象死了。”
  “嘘,别瞎说,”爸爸说,“那是一个捡垃圾的,你看他的头发和衣服有多脏?你要好好上学,不然长大了就会和他一样。”
  一家人幸福地划船远去了。
  
  好在我已经认定喧闹的北京和我没有关系了。
  
  好在我已经认定幸福的生活和我没有关系了。
  
  (二十一)
  有一天,当必然的和未然的界限淹没于血泊之中的时候,思想便与存在分离,逃离苦难的尘世,将人之精神与人之生存痛苦地撕开。作人的荣誉迫我成为游荡之鬼。
  
  我们生下来就面临着两次死亡的挑战,第一次是窒息的沉重,第二次是麻木的轻松。第一次造就出一批精神病患者,第二次则生产出大量活动的僵尸。
  
  我超越了第一次死亡,那是自我欺骗的结果。现在我面对着第二次死亡的突然降临,与它对峙。背后是低重的旗帜和残落的手臂。两腿发酸、微微颤栗。血从我苍白的双唇滴出。
  
  人的不幸正是人的伟大。人的心灵往往在大病初愈的时候才焕发出动人的光彩,生命当无路可走的时候才表现出人的尊贵。
  
  这是流亡者的哲学。
  
  它引导我沉思上帝。
  
  (二十二)
  “诗人之死”之后,文艺之神彻底堕落,如妓女,引诱着本世纪的民工与流浪汉;政治家剥去光环,露出长满青春豆的脊背。政客和商人们西装革履,从每个城市窗口淫笑着走过。这是改革开放的时代,深圳之窗已被挤破,海南之门刚刚开启。猪圈打开了一条小缝,但规定撒欢的人们必须四脚着地。
  
  这是唯物主义胜利的时代,邓小平和王朔,原始资本主义和官方黑社会。它消灭了伪崇高,也消灭了真崇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政权里面出金钱。然后金钱里面出一切东西。
  
  列车向南,我看到无数坟冢在车窗外一一闪过。
  
  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一定是老经验了,对于一切人口迁移运动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有理由闭目养神。
  
  我想,他们是幸福的。
  
  (二十三)
  广州可能是世界上最混乱的城市,但显然是中国最有生机的城市。如何把生机和秩序结合起来,一直是中国人未能完成的一门历史课。它分割着野蛮和文明。
  
  中国再一次步入考常北京的硝烟为这场考试笼罩上了更多悲观的色彩。
  
  明天过海。
  
  轻轻地把门关上,天已发蓝。
  
  收拾凌乱的稿纸,把皮箱里的一切无泪地倒空。
  
  第一次乘火车睡卧铺是去年回家,是因“遣送回乡”而得的恩泽。现在离开大陆,又要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乘船了。
  
  大海的诱惑力在哪里呢?
  
  (二十四)
  海上漂来一艘船,浓雾在船头扩散,同黑夜连成一片。远处有渔歌,象哭象笑。
  
  轮船把我拖起来,扔到孤零零的海上,恐惧多于憧憬。千百年来,五月花号船穿行在已知和未知之间,找到的并不都是新大陆。海水在起伏之间,眩晕了我的灵魂……
  
  本世纪末的全部希望和绝望都挤满了这小小的船舱,向南涌去。古人上山,今人下海。后面有追兵掩至,喊杀声和追悼声漫过每一个世纪的关隘。
  
  (二十五)
  潮水退却后留下了理智的沙滩。
  
  海阔天空,这或许值得欣慰。苦涩的海水、沙滩如商场,商人在海陆交接处厮杀为瓦砾,磨碎为齑粉。或饥饿成鱼或沉淀如盐。看着这些寄居蟹们拖着各种壳在忙碌着他们的第四产业和稳定压倒一切的游戏,鱼们纷纷浮出海面,面面相觑;死鱼则翻其白眼,默默无语:这些东西真的也来自大海吗?
  
  苏联的那个敏感的女诗人说大海象征专制,我感到大海是一种苍老。一种停滞。
  
  我能回来吗?
  
  海口三角地的夜晚,天上有美丽的星星。无边的宇宙啊,相对而言,我是什么呢?一粒灰尘,是无。在这令人敬畏的宇宙中,尘世的一切烦恼显得那么可笑,为如此可笑的事情发愁不是更可笑吗?
  
  正当我物我两忘、神游太虚之际,突然饥肠翻滚。
  
  我得去找吃的。沉重的肉身是我的上帝,它拉着我来到一家工厂,我的“曼彻斯特时代”开始了。
  
  12小时体力劳动虽然辛苦,80人的“宿舍”虽然拥挤,苍蝇环绕的饭堂虽然肮脏----我的心多少安静下来了。面对无罪而死的人,我是有罪的。“诗人之死”为这个罪恶的时代赎了罪,我又有什么权利展望耶璐撒冷呢?放弃一切物利和虚荣、去寻找苦难,这是我从那个夜晚接受的绝对命令。
  
  这和他人无关,理解不理解和我又什么关系呢?
  
  啊,海南,中国的淘金岛,而我的自我流放之地......
                    
                     
游客『路人甲』于2009-3-13 19:37:16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妈妈,这里不属于我们,请原谅我。
读到这里,我哭了.</P>
是的,地上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在天上.

游客『admin』于2002-11-17 15:01:02发表评论:
评分:0分
    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悟
这也许就是任不寐文章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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