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之八

起床

看不见的城市之八





我在庇欧娜（Piona）的面前停下脚步，是因为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才能真正进入她的内心。

在一本关于未来的史册中，庇欧娜被描绘成一座自我反对的城市：她的地下部分黑暗、肮脏、结实，而相对应的地上部分，却苍白、优美，而虚幻。多年来，这两个部分分别往相反的方向扩展、生长，逐渐形成了大地和天空。

一条旋转向下的小巷通往庇欧娜的地下城堡。灯光涣散，浸润着漆黑中劳作的人们。流汗、流血、流泪、生病、衰老、死亡，在这里，日复一日艰苦的劳动获得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因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人们都以沉默来表态。他们沿着斑驳的土墙跟一个接着一个行走，行动缓慢如同一群疲劳的鬼魂。只有死亡的肉体能够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但很快，那些陈尸腐肉又被饥饿的活人蚕食。于是史册中这样记载：当你来到这里，你将惊异这无声的残忍以及极度喧嚣中的消隐，因为除了人们心中巨大的沉默，城堡中还时刻回荡着含混不清的鞭打声、呵斥声、出卖声、撕咬声、狞笑声、尖叫声，但你却在城市中丝毫找不出这些声音的来源。

与地下的部分一一相对的，是庇欧娜的地上宫殿。如果说她地下的姐妹被描述为上帝对无罪的罪人们的惩罚，那么这里也许是他宽恕爱的最后一个宫殿。如果你幸运地翻到了史书中的这一页，一把小提琴轻盈的高音将把你引入梦境：秋风扫开金色落叶使小路清晰，相爱的男女虚弱地偎依在树下，誓言像蝴蝶一样翻飞。在薄薄的云雾后面，房屋和山谷连绵到远方……这是爱的国度，相爱的人戴上赭红色的头巾。当他们行走，街上就形成红色的河流。当他们停住脚步，天空中就闪烁着点点红色的烛光。除了相爱，这里幸福的人儿再也想不出有更多的事情。食物，洁净的水，空气，温暖，爱情……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的，是他们生来就可以享用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可以牵绊他们——哪怕是远处巨大的饥荒、灾难、欺骗和不平等，哪怕是孩子再惨痛的啼哭。因为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如果他们说爱淹没了一切，那么我想也一定是爱，让他们苍白和脆弱。

不过，生活在庇欧娜地下的人们，并不了解这所有的一切。他们只是常常在夜晚抬头仰望头上幸福的城市，那些红色的河流和烛光，使他们更加坚信爱情是拯救一切的力量。于是，他们在心里默诵爱的诗句，吟唱爱的歌曲，他们在梦里反复设计着自己的爱情故事，在淌满汗水的脸上做出被爱的表情——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以这样的方式遗忘了庇欧娜的地下世界，仿佛来到了向往以久的地上宫殿，生活在他们满意的黑暗之中。（04-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