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和火车和小孩

起床

2004年和火车和小孩




2004年，和南方一样，北方的车站也是那么的挤那么的脏那么的乱。即使有许多乞丐窜过你脚边不停地捡着垃圾，即使车站的墙上贴满了用藏语、英语、汉语写的讲卫生的标语，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本该安睡的时间。在车站，我们得狠下心离别。

我用生病的肺呼吸不洁的空气，我想：我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北方的城市。它的山山水水还在山水更深处，或者在我的梦里吧，而我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就像一个性无能的人那样，你可以想象我是怎样满心欢喜地靠近这个我想了很久的城市的吧，我又是怎么垂头丧气地离开。我拉着男友的手进站，幸好，他的手是热的，我像一个小孩，满腹委屈地把手藏在他的大手中。

正是八月，但人们的表情都一致地冷峻，扛麻袋和拖箱包的一起涌上火车，好像去上海逃难。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角落哭，哭声不大，但是相对于攀上爬下的大人们来说，她显得特别安静。我走过去，蹲下来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不想去徐州。我说，你是喜欢呆在西宁吗？她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说：“我不想去徐州，我要和姥姥姥爷在一起……”

我垂下眼睛，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只能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腿上。小女孩的眼泪真让人心碎。我掏出纸巾给她擦擦脸，上面沾着眼泪、手印，和北方的灰尘。看了看四周，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朝我点点头，我想，就是他女儿了。

“小朋友，爸爸要带你去哪里呀？”
“他不是我爸爸，是大伯。”她抬起头来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男人。
“哦，那大伯要带去你哪里呀？”
“去徐州。”
“为什么去哪里？”
“去找我妈妈。”
“你不想去找妈妈？”
“想啊，我想妈妈，可是……”说着她又要哭起来，眼角上皱皱的。
对于爱哭的小女孩，我总是没来由地格外疼爱。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到现在也改不了爱哭的习惯吧，那小小的心里，怎么能装得下难受、痛苦、委屈呢？而大人们却常常以我突发性的眼泪为乐，这使我从小就一直愤愤不平。

我帮她梳好头发，照料她吃泡面，我问她的名字，上几年级。我抱着她说：“小雪，我们来做手指操好不好？”她就伸出细细小小的手指，跟我做：左左、右右、左左、右右……呀，做错了！再试一次！呀，又错了！她大大的额头反射出柔和的灯光。男友说：“小雪，我们来做手指前滚翻，后滚翻。”她就把手指滚啊滚，拇指滚食指，食指滚拇指，咯咯直笑，然后爬到男友的腿上正襟危坐，环视周围的一群大人。大伯说：“我们大家一起来喝大碗茶吧！”我们几个南方人学着他，笨拙地举起茶杯，用杯盖到处扫荡水面上飘浮的茶叶。红的枸杞、白的冰糖，绿的茶叶，褐的大枣，“刺溜”吸一口，呵，那味道甜丝丝的，就像学会做一个新游戏的孩子一样高兴。黑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人Grande结结巴巴地说：“很浩!”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等我们喝完茶的时候才知道呀，满车的旅客都已经睡了。过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垫着报纸，座位下面冒出隔壁的人头，厕所里也是人，吸烟室里蜷着人，一不留神就会踏上别人的屁股，或者大腿。我们说好不睡觉吧，因为小雪躺在一个行李箱上面睡着了，要是她动一动身体，就有可能从箱子上掉下来。车厢里的冷气威力越来越大，我一边看书一边发抖一边看她，她闭着眼睛，小嘴红红的，身上缠着男友的毛衣盖着大伯的西装。她的肚子均匀地一上一下起伏，有时还咂咂嘴，翻翻身。翻身？这时候，大伯就会惊醒，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把她重新摆好了摆正了摆稳了。我们相视一笑：她在做什么梦呢？是在少年宫学跳舞，是看到了妈妈，还是和姥姥一起去公园？外国人Grande也没有睡，他和我喝了一夜的茶，说了一夜的英语……

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走到了我的脑门儿上，太阳落山了。你知道越往东，下车的人就越多。车厢空了，剩下的人面带倦容，机械地喝水、吃泡面、睡觉、上厕所。我的周围已经空了，我坐在车窗前，站在车窗前，怎么也不能安静怎么也不能安静。我看到了从我的窗外飞快地闪过去的，是巍峨的高山，是长长的隧道，是荒凉的村庄土庙，是孕妇一般饱满的稻田，是浑浊的黄河起伏的沟壑，是密密的苹果林金黄的向日葵花……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在回忆那逝去的景色，也在等待那些飞快地奔向我的山川、河流、街道，和人。你一定能够猜到，我还在想着那个睡着的小孩。那个穿黑色毛线裤的小孩。哭得满脸脏兮兮的小孩。把泡面的汤溅在衣服上的小孩。大眼睛尖下巴的小孩。写字顶顶难看的小孩。轻声告诉我“爸爸妈妈离婚了”的小孩。朝我咯咯直笑的小孩，有着红红的薄嘴唇的小孩。那个用身体和我的身体彼此温暖的小孩……我在男友的怀里，我望着窗外，想起他曾经认真地对我说将来我们不要孩子之类的话。他紧紧地抱着我，我没有抬起头来看他的表情。列车在轨道上快速地滑行，啊，我们快到上海了马上就要到上海了——车厢里是一片久久，久久的沉静。（04-10-31）

三石头

生活是一门很讳深的课程，要学会和应用，每一个人都要历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