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系列 之七 琴声飘飘

起床

鼓浪屿系列 之七  琴声飘飘





我把小手伸出来，乖乖地放在老师的大手里。老师是一个胖胖的女老师，她的手也白白胖胖的，像奶奶家墙壁上的观音。我把手放在老师的手里，好像一只小鸟飞到了一朵白云上，白白的，软软的，真舒服呀！老师看了我一会儿，笑眯眯地问：“你想学什么乐器呢？钢琴还是小提琴？”我把脑袋歪过去看着窗外，绿色的窗框上落着下午的阳光。我想起在邻居的电视里看过别人弹钢琴，也有拉小提琴的。不过我记得，钢琴很大，比小提琴大很多很多呀，而且又黑又亮，弹起来好像十分气派。对了，就是“气派”这个词，上次爸爸带我去一个叔叔家的时候，就说过这个词。“那……我就学钢琴吧！”我仰起头对老师说。“你确定是学钢琴吗？”“对呀！我要学钢琴了……”

我骄傲地从教室里走出来，看到爸爸在门口抽烟。爸爸问：“老师问你什么了？”我说：“没问什么呀，我跳了一个舞，老师就同意我学钢琴了。爸爸，我要学钢琴了……”爸爸说：“好啊，我们家的小航真厉害，要学钢琴了！明天，你就上一年级了。一年级的小学生就得自己上学了，知道吗？……” 我用整个手掌握住爸爸的小拇指，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多年以后，我才想到，那个胖胖的女老师让我选学乐器，只是因为我的手太小，又太胖。太小，不适合弹钢琴。太胖，看起来又不好学小提琴——会不会摁错那一根根细细密密的琴弦呢？。胖胖老师笑眯眯的，她没有拒绝，而给了我选择。

我和爸爸回到家里。家还是那个家，高高地站在笔山路的山坡上。家的屋顶上雕刻着许多花纹，檐角上长了一棵小榕树，嘿嘿，你看，它被我的洗脸水浇得郁郁葱葱。——可是家里没有钢琴。家里没有钢琴，邻居也没有钢琴，同学家也没有钢琴。中山路的钢琴商店里也没有钢琴，广州的珠江钢琴厂里也没有钢琴。这些是后来我才知道的。那时我正在爸爸精心画的纸钢琴上一上一下，弹着无声的音阶。爸爸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珠江钢琴厂厂长的先进事迹，就寻着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厂长说：“你家孩子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会优先照顾。不过现在订货很多，你们要等半年……”

一年以后爸爸告诉我，钢琴从火车上搬下来，要先用汽车运到轮渡，渡船把它载过来，接着板车叔叔用板车把它拉到家门口，再用绳子把它从阳台拉上来……我回到家，惊呆了。阳台上搭着一个架子，上面有个定滑轮。一根细绳子上捆着一个紧紧包着木板的大东西，在一楼和二楼之间轻轻地晃……

从此，我光顾着在锃亮的琴盖上照自己的模样了。我伏在上面写作业，把橡皮屑撒上去，再轻轻地拂下来。我躲在大大的琴布下面和同学玩捉迷藏，我躺在软软的琴椅上学济公，学济公，优哉游哉……你问我，我到底是怎么弹钢琴的呢？哎，这才是我最最不喜欢的了。那些硬邦邦的哈农、车尔尼，那些旋律古怪的巴赫，那些被老师摁得生疼生疼的手指尖，那些高抬、轻落、打颤音、弓手背、琶音、双音、跳音、轮指……从此我只能在琴谱后面偷偷翻我的《童话大王》和《儿童文学》了。我的指头在琴键上“噔噔”地弹出“多、米、索、西……”听啊，妈妈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炒青菜，这是勺子碰着铁锅的“当当当”。

“难道你练琴就不能认真一点吗？这么不认真，怎么行！”我暗暗地批评自己。我知道买钢琴用了很多很多钱，家里没有钱。给外公借了一千，给大姑借了八百，爸爸一个月工资两百元，妈妈一百八十元。我呢？我更没有钱。有一天在路上捡到的五分钱，我最后还是交给老师了。可是老师好像忘记了在早会课上表扬我……你看，我在练琴的时候总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不想，我就看《童话大王》，如果不看《童话大王》，我就胡思乱想。

过了很久，我终于学会了弹霍夫曼的《船歌》和莫扎特的《星光圆舞曲》。我弹呀弹，我想呀想。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知道作曲家写的音乐在讲什么故事了！你看，《船歌》就是说，有几个穿着华丽裙子的贵族妇女看戏回来了。她们坐着小船在河道上轻轻地荡着，划着。她们在船舱里轻声说着刚才看的戏，偶尔发出嘻嘻的笑声。月亮在天上明亮地照耀大地，水波从船桨周围一圈圈地推到远方……“如果我弹得这么有感情，会不会有一个大导演路过我家的巷子，让我到电视上去表演表演呢？”“是啊是啊，一定会的。说不定现在就有一个导演站在幽静的小路上，陶醉地聆听着我弹出来的音乐呢。”“他一定被这么美妙的钢琴声迷倒了吧？”“恩，那就再让我弹一遍，再一遍……在那洁白的月光下，在如梦如幻的音乐中，有人在听我弹琴……”我自言自语，既对自己弹出来的音乐越来越满意，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这终于使我很长一段时间能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练琴，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有选择钢琴。这也许和那个被虚构的导演有关，也许无关。我跟爸爸妈妈说：“我的手太小了。老师说，我在钢琴上不会有太大的发展。”他们点点头，可最终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把头扭过去。我想说，可我没有说，我的眼泪忽然在眼眶里打转：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胖胖的女老师，不会忘记我的大钢琴从木箱中钻出黑亮的身体的那一刻，我不会忘记那些夕阳西下的黄昏，妈妈坐在我的身边，一边摇扇子，一边看着我练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纸钢琴，和真正的钢琴键盘一样大小，黑黑白白，方方正正，却没有声音……我也知道钢琴不能给我什么。我只能弹奏别人的曲谱，却不能抒写自己心里的音符……

多年以后，我在朋友们的喝彩声中弹琴，在孤独落寞的夜晚弹琴，在紧张激烈的赛场上弹琴，在爱人的低语中弹琴。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穿梭，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音乐飘飞在空气中——无论长，无论短，无论轻快，无论优雅，无论沉重，无论悲伤，无论欣喜，无论绵长。只有我知道，那音乐中有着我永远都报答不了的深情，有我亲爱的爸爸妈妈，那一双永远在远处注视着我的，爱的眼睛……（05-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