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一组——1。白痴

起床

白痴




五岁的时候我刚到鼓浪屿，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白痴。白痴站在龙头路拐弯的地方，我蹦蹦跳跳地看着一切希奇的事，差点撞在他身上。

我抬起头想说：“对不起。”可是当我看到他脸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涌上来，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妈妈奇怪地问我：“怎么啦？”妈妈顺着我的小手看过去，看到一个人，白得像脸上洒了面粉，五官都很小，像芝麻一样乱撒在上面。他穿着灰不拉唧的衣服，歪着头在看电线杆上花花绿绿的广告，没有看到我们。妈妈拉起我小声说：“那个是白痴。走吧，别理他！”我被妈妈牵着往前走，又回头偷偷地看了看他，面饼一样的脸，以及上面那些被打飞了的五官。我想：他是一个白痴他是一个白痴。我又害怕又想笑。

白痴住在鼓浪屿最热闹的一个菜市场边上，他奶奶是卖油条的老奶奶。每天早上和黄昏，梳整齐白头发的老奶奶就会端出一口很大的铁锅，往里面加几大瓢黄黄黑黑的油。等到油在炉子上冒热的时候，她就用两个指头捏住被切成两半的长方形面棒，一边旋转一边推进油锅——面棒在油锅里飞快地长大，香味一下子飘满了街。我们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子，想吃又没有钱买，只好站在旁边看她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条又一条金黄透亮的大油条，拼命咽口水。白痴就站在我旁边，但他不会咽口水。他老是歪着脑袋，嘴角拖着一条长长的亮亮的银线。我问阿毛：“阿毛，白痴也爱吃油条吗？”阿毛说：“那当然了，香油条谁不爱吃！”于是我暗地里非常羡慕白痴：白痴运气真好，有个炸油条的奶奶！于是我又看他一眼，他两腿斜斜地站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眼睛紧盯着锅里翻滚的波浪，以及从波浪里钻出来的大油条。我耸了耸鼻子，在那里一直站到天黑。

那时候鼓浪屿岛上还住着很多人，但游客很少。下午的时候大人都被关进单位里了，小岛就是我们孩子的小岛。我们在破公园里爬树，去“魔鬼峡谷”探险，摘野草莓，捡苦螺，偷花，捉螃蟹，抓着树枝荡秋千……奇怪的是，我们仍然经常遇到白痴，好像他是一只猎狗，总能嗅出我们逃跑的痕迹似的。他有时候从墙角一边冒出来，不出声地看着我们，口水滴在裤子上。有一次我正在后山烧烤野地瓜，正要招呼阿毛来吃，一转头忽然发觉他就站在我后面，傻呵呵地看着我们。我忽然火冒三丈，担心他把口水滴到我香喷喷的地瓜上，那是我送给我最喜欢的阿毛的点心。我们两小无猜。我跑过去和阿毛站在一起，对着白痴大声喊：“油炸侩（闽南话‘油条’的意思，就是油炸秦侩），真好吃，吃完以后打白痴。”阿毛立刻会了意，和我一起大喊起来，还捡了一根断掉的树枝装出要打白痴的样子。白痴被吓得一路小跑，我们就一路大追，一路大喊：“油炸侩，真好吃，吃完以后打白痴。”路上遇到的同学，纷纷加入我们的队伍，队伍像葫芦串那样越串越长，大家都挥着书包举着树枝开心地大喊：“油炸侩，真好吃，吃完以后打白痴。”其实白痴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早就不知躲进那条小巷里，不见了。而我们回到家，又要被下班回来的爸爸妈妈打一顿，因为我们的裤腿上沾着泥巴，头发上夹着草叶，钢琴的琴盖已经很久没有掀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白痴。我去城里上学了。白痴永远不用上学。我知道城里的白痴要被关起来，街道上走的都是聪明人。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鼓浪屿，我像二十年前一样不习惯。新开的麦当劳，电瓶车，大理石代替了那种夏天就会发烫发粘的柏油路，整修一新的公园，围着栏杆的海沙滩，人群熙熙攘攘，有北方的南方的外国的——但我都不认识我都不认识。

我在街道的拐角处差点撞到了白痴。他还是穿着灰色的旧衣服，站在那里流着口水，不知看什么好。他的脸还是那么白，五官像散落的芝麻，东一个西一个，但一点老去的痕迹都没有，连一丝细细的皱纹都没有。他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岁？我站在那里想，仿佛我是鼓浪屿的陌生人：我的阿毛去了北京，明年出国，而旧家已经倒在一次台风里，草都长得好高了。（04-10-30）

三石头

很好的往事记录，起床可以出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