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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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心    转贴自：读者    点击数：21852    更新时间：2005-7-10］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后不能负责的产物。是哲野把我捡回家的。那年他落实政策从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粲然一笑。
   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身，直到35岁回城时捡到我。我管哲野叫叔叔。童年在我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种。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他，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自此，再没有人骂过我是野种。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幅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一会儿，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经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各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地看他画图撰文。他笑：长大了也做这这行？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洁净，风度翩翩。断断续续地，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
   我8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那女人是老师，精明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像贴上去的，哲野在，她对我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像变戏法似的不见了。我怕她。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亲妈呢？一次也没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啧啧了两声，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房间了。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夭夭不哭。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的。
邱非说，你还是忘不了叶兰。8岁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地度过青春期。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似个莽夫……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地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20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戒指。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像样的东西装饰。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一天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了，原来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儿笑道：他们误会了。我并没有解释。静静地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散。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是浅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啐的琐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像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我纳闷。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儿你叫她叶阿姨就行。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准备结婚。我不经心地应着，渐渐觉得脚起来，慢慢往上蔓延。到了饭店，我很客观地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到了家，哲野部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撑着不肯落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旁边看书。
   我疲倦地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地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我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夭夭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我凄凉地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学，才自己睡。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地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地就回房间躺下了。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地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地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地闭上眼。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历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像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流向卫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我一个宿舍，空气不好。他天天骑摩托车接送我。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以后叶兰再也没来看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时”了。我顺利地毕业，就职。我愉快地、安详地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在也是好的。但上天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哲野在工地上晕倒。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地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地悲伤着，我清晰地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静地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待在书房的。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泡两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沓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夭夭10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得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样孤苦”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送夭夭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地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
   我捧着日记本，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又过几天，那沓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可惜来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20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地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雅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游客『井中月』于2010-9-12 16:06:10发表评论：	评分：3分
十分感人 十分伤情。。。深沉的爱啊。。。无声无息。。。却日夜不停
游客『萤火虫』于2010-5-25 1:00:43发表评论：	评分：3分
倘若能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并相爱，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游客『施琳』于2010-5-2 22:00:37发表评论：	评分：5分
隔了很久又看到这篇文章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心中有种隐隐的痛，真的是一篇好文章
游客『伊伊』于2009-12-10 18:44:20发表评论：	评分：5分
特感人
游客『游客』于2009-12-2 20:59:53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很久以前看过，今天找来再看又哭了一次。。。只是文中还有一些错别字、漏字，望改正。
游客『刘姝凌』于2009-12-1 9:23:52发表评论：	评分：5分
感动
游客『向日葵』于2009-3-13 17:25:24发表评论：	评分：3分
以前看过这篇文章,很感动,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一些事情今天又想到此文,特意搜来看,深深理解主人公的心情.
游客『君生我已老』于2008-6-4 14:39:59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很多年前就看过这篇感人至深文章，如今再看仍然让我泪眼模糊.....
会员『』于2007-8-18 17:00:38发表评论：	评分：3分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游客『轩辕』于2007-8-18 11:50:20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君去君归何时， 汝归念汝心存。
游客『流云飞渡』于2007-8-9 20:12:03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很早前在＜读者＞看到过这片文章，当时还小，只觉得心微微发颤．如今重读＂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才明白当时的心痛是为什么．
游客『123』于2006-9-10 0:43:19发表评论：	评分：3分
能够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已经很幸运了，有些时候总有些让人惋惜的事物，但是这就是生活，可以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然后一起编织爱情故事多么不容易，就应该懂得珍惜
游客『jinne』于2006-8-25 12:46:48发表评论：	评分：4分
情之所至,无关风月,何须年华!
游客『三石头』于2006-5-22 0:15:23发表评论：	评分：3分
回楼下，因为这篇文章是在读者杂志上转载的，作者联系方式不详，抱歉
游客『陈默』于2006-5-21 23:05:34发表评论：	评分：5分
我读了之后非常的感动,我特别想认识这位作者.她让我找到自己的一种感觉,那是爱.但是是什么样的爱呢?看完之后我久久不能入眠,我学相信这是一篇真正的事,是生活,是人事间的一种伟大.那个陶罐是哲野留的吗?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一份感情,有爱情,亲情,友情,就这样挥挥衣袖,永远的离开,留下永恒的遗憾.     怎样才能找到作者呢?
游客『思一』于2006-3-12 10:47:08发表评论：	评分：3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游客『李子』于2006-3-10 9:13:49发表评论：	评分：5分
君安我亦安，君去我何存
游客『链儿』于2005-8-29 0:25:18发表评论：	评分：5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游客『夜未央』于2005-8-28 21:55:06发表评论：	评分：3分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声叹息罢.
游客『怅奏孤琴』于2005-8-7 15:01:47发表评论：	评分：5分
首次看到这篇文章是在，也许是一种真正的情感吧，实在催人泪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小雨

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