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系列之三——老姑婆

起床

老姑婆



   穿过绿萝缠绕的小径，穿过灯火明亮的龙山洞，穿过弦音环绕的天主教堂，蝉声在玉兰树上，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响着丁当。阿毛拉着我，说去一栋老房子里偷看一个人。“那个女的很老了，从来都不出门。天一黑，她家的房门前就飘出一个白色的影子……”阿毛趴在我的嘴边很神秘地说。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他的手指拽得紧紧的。

　　“阿毛，这个女的是不是鬼呀？我很怕……”我捂着阿毛的耳朵，声音已经发虚。“可能是鬼吧……不过我不怕！我听爸爸妈妈都叫她‘老姑婆’。所以这个鬼的名字应该叫做‘老姑婆’。”阿毛知道的事情总是比我多，所以每次说话都很神气。

　　泉州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拐个弯。“到了”，阿毛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们爬到路边的那棵榕树上，等她出来。”我看了一下眼前的老房子，这是一幢黄色的房子，门楼上爬着密密麻麻的藤萝。“鬼”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我心里嘀咕着，又奇怪又害怕，可是如果我不爬树的话，也许阿毛以后再也不带我出来玩了。

　　我骑在一根横出来的树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看。夕阳的余光是高贵的金色，也是迷人而温暖的橘红，均匀地映在整座房子的背后，光华四射。这不是天堂里的宫殿吗？宝石在台阶上闪烁，屋顶上飘着白云，神仙们光环绕身，可爱的天使快乐飞翔……天哪，我竟忍不住想起小人书里讲的天上的故事来了。抬头看一下阿毛，他骑在更高的树枝上，也静静望着远方，他的脸变得跟金子一般明亮……

　　这样想着想着，夕阳又从樟树的白树杈上往下溜了一截。天色发红。这时我又发现了这幢黄房子上一个奇怪的地方——它的铁花窗户都有两只圆圆的眼睛，肥肥的身体，一片宽大的羽毛——就像一只只猫头鹰！这些猫头鹰都在盯着谁看呢？在看我？还是看阿毛？我想起冬天的时候，阳光透过家里的百叶窗落下光柱，里面飘飞着细细的灰尘。啊，那夕照透过猫头鹰的眼睛和羽毛，也能照进房间里吗？房间里面也有很多细细的灰尘吗？那些灰尘也会像小蜜蜂一样忽上忽下地飞舞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腿都盘酸了，扶着树枝的手也拉痛了。可是“鬼”还没有来，“老姑婆”还没有来。我小声说：“阿毛，这么久都没有鬼。可能真的没有吧，我们回去吧。”阿毛一边揉着脚一边轻轻点头。于是我抓住榕树须，把左脚窝在树洞里，右脚踏住树干，准备像以前一样“刺溜”一声顺顺当当地往下滑……

　　突然，我斜着眼睛看到那黑洞洞的大门口飘出来一个人了！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她是走出来的？还是飘出来的？我都没有看清。阿毛大叫一声：“鬼啊——快跑！”叫完砰地从树上跳下来，我吓得浑身发抖，也想从树上往下跳——可是我的脚怎么窝在了树洞里啊！我的脚窝在树洞里了！“啊——啊——救命啊！鬼来了！”慌乱中，我从树上掉了下来。可我来不及拍一下痛得钻心的脚踝，就瘸着哭着颠回家了……

　　阿毛也不见了……

　　天黑了。我边哭边跟妈妈说我去偷看那个叫“老姑婆”的鬼，可是妈妈没有听。我的踝骨已经裂了，背我上医院是更重要的事。

　　大人们总有更重要的事。接下来的一个月，爸爸每天背我上一年级，我跟他说起“鬼”的事情，他都哈哈大笑，好像这是一件很小很容易的事情似的。他一点都不能理解我的恐惧，这使我每天趴在爸爸背上都感到一点点的不开心。

　　使我更不开心的是，后来我知道了什么叫做“老姑婆”——就是一辈子不结婚的女人嘛！可是一个女人住在那么漂亮的一幢旧房子里，可以天天玩吗？不害怕吗？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还在想。可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为什么被阿毛叫成“鬼”呢？初三的时候我又想。可是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定要结婚呢？自由不是很珍贵吗？大二的时候我仍然想。可是一个人的一生，比如我，如果不幸地没有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勇气，坚守着终生的孤独和身旁巨大的喧嚣吗？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不可容忍这样孤单而固执的女子吗？……

　　现在我还在想还在想……

　　但那黄房子的外墙已经斑驳，雕花的窗棱脱落，“猫头鹰”的“眼睛”上开着牵牛花。“老姑婆”是离开了，还是去世了？问问邻居，但终归是不知去向。今年夏天我和阿毛从21世纪回来，这时满街都是“零处女”的时代了。

（2004-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