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木儿 图/三石头 转贴自:苏苏授权 点击数:2279 更新时间:2005-11-11 文章录入:三石头 ]
多年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性格里,亦有父亲的隐忍和母亲的坚韧。生命延续,也许便是这样的意义,最初的叛逆和最终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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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发现,其实只需要半刻,就能够想起这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仍然清楚地记得。类似于多年前看过的某场电影,光线幽暗,情节多而杂乱,表情喜悦或悲伤,但已记不清具体的对白,于是最终无声无息。而直到后来,那些熟悉的场景却一再地被想起,水一样地从心底流过。
总是要等到很多年后,我们才会突然地意识到,有些感情会因为得到的太多,于是被轻易忽略。总有些事情,一直要等到我们完全长大,才会看得通透。
而时光如翻涌不息的潮水,那些细碎的痕迹,就这样被冲刷不见。隔着重重的往事,只剩下我们回望的姿势,因为怅然而空洞。
21岁的时候大学毕业,辗转在离父母二千多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开始学习独自生活。再没有人嘘寒问暖,生活直接而现实。
有时候晚上写字饿得胃疼,于是下楼到最近的便利店去买面包。深夜的街道安静而寂寞,没有人经过,只有风。微凉的风吹到脸上,总会带来透彻的寒意。我走在路上,会习惯性地裹紧大衣。
在黑暗和寂静中走得太久,会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条漫无尽头的路上。前途未卜,四顾茫茫,那些爱我的人,他们不在身边。所有的孤独、失意和迷惑,只能自己甘心承担。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记起,10岁的时候,第一次和父亲发生正面冲突,起因只是午饭时的一勺鸡汤。父亲坚持要我喝,而我从小就对鸡的气味敏感和抵触。我仰着头,倔强地不肯,父亲亦是不让步。僵持了十分钟以后,我转身冲出了家门。
整个下午因为饥饿而困顿。父亲找到我的教室,我不肯出去。父亲沉默地等到下课,然后把面包放到我的课桌上。我不说话,他抬起手来想要抚摸我的头发,我却固执地扭过头去。在众人的注视下,父亲的手有些尴尬地僵在半空,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而我,却在他走出教室的刹那,把面包扔进了后面的垃圾筒里。
在教室外,父亲眼睛里的光芒像火焰突然地熄灭。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是黯然地离去。他的表情,因为我的倔强突显空茫。像是偶然碰翻的一个杯子,眼睁睁地看着它跌落,自己却措手不及,无能为力。
这个场景,在过去这么多年后,在一个毫不相关的时刻突然清晰地闪现,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是在此时才懂得父亲的,懂得了当时他为什么要坚持,后来又为什么要妥协。而我曾经甚至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我的胜利,是和父亲之间,因为自己的坚持而获得的胜利。
那一刻,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站在异地城市如墨的夜色里,我为自己曾犯下如此不可宽恕的错误悔恨得哭出声来。
独自在外的时间长了,发觉自己的感情渐渐敏锐,开始产生留恋。留恋那些发生过的往事,留恋我曾经义无反顾离开的人,留恋往昔岁月灰烬的气味。
一直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常常觉得寂寞,寂寞和身边的喧嚣无关。是内心深处突然泛起的孤独感,对宿命的顺从和无奈。是私密的,无可言说。
都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一直握在手里而不自知的东西,就是幸福。可我们都曾经那么轻易地,就忽略了它。
去年八月的时候,父母用一辈子的积蓄在省城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母亲在电话里不断地说着,你的房间要什么颜色,书柜要做成什么样子,电脑要不要新置备一台?
他们随时都在等我回去。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回家来吧,一个人在外面多辛苦。回家来至少还有一口热饭吃,衣食无忧。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我和你爸,好冷清。
我总是说,会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现在想来,我是无数次地给了他们希望,同时却在无数次地延长归期。
母亲终于不再提让我回家的事,每次打电话给她。总是常规地叮嘱,多吃些什么,少吃些什么,不要冷着,不要饿着。好像我还是那个十七岁离开他们以后就没有再长大的小孩子,始终放心不下。
我的工作一直不顺心。三年的时间,变动了三个不同的工作。真正上班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半。在这个城市里,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压力,我终于累了。
打电话给父母,只说自己非常疲倦。七年的远离、七年的独自生活,我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和感情。很深地隐藏起来,不轻易暴露给他们。
一个老教授有两个孩子,都非常刻苦,先后考上了国外的大学,在外国深造,然后定居。他们不在父母的身边,但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回家。旁人说起来,都是艳羡的神情。
离教授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皮匠。他儿子的成绩一直不好,到后来也没有出人头地,和他父亲一样,做了一个普通的皮匠。但是每天吃完晚饭,小皮匠都会跟他的父母一起出外散步。
母亲并不擅长讲故事,整个故事她说得并不绘声绘色。只是简单地陈述,其间还因为考虑措辞的原因中断了一会儿。
母亲也不再说,她只是简单地说,你是写小说的,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父母相携来火车站接我和妹妹。一月的成都,晚上是彻骨的冷。母亲一直站在出口的栏杆边,忍受着人群的拥挤。当我和妹妹出现的时候,她高声地叫我们的名字,满脸欢欣。像孩子终于盼到了心念已久的糖果,笑容天真而欢畅。
父亲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母亲怕人群太过拥挤,坚持不让他过来。父亲在五十一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胸膜积水引起并发症,甚至牵连到心脏。
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病情暂时得以控制。但因高血压的原因,必须时常服药和监控。从那以后,父亲的健康成为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家里所有劳力的活,母亲都一手包办了下来。
回到家整理东西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以前的影集。照片上的母亲如此年轻,发丝漆黑,明眸皓齿,独自去异地旅行,身边都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都要忘记。母亲那时候身体孱弱,经常无故晕厥。可是这么多年,在经历了父亲大病、我和妹妹远离、外婆过世之后,生活已经使她成为了一个坚韧的女子。
我还清楚地记得,高三的时候,为了让我安心复习。母亲托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怕我寂寞,每天下班做完晚饭后,她再上来陪我。早上为了让我多睡十分钟,她总是帮我挤好牙膏,调好洗漱的水温,做好早餐以后才叫我起床。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能看见她揉自己的脚。问她,却从不肯说是城郊的小巴收班,步行上来。只说是工作有些辛苦,揉揉就好。
母亲并不知道,无数个夜晚,我都会回过头来看她熟睡的面容,心里充满感激。像是深夜里站在海边,即使看不见,但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海的宽阔。父母之于子女的爱,便是如此的仁厚、永无止境。虽然从来都不说,我不说,他们也不说。
很多年后,我独自奔波在去上海和回四川的旅途中。无数个夜里醒来,都会想起那些夜里母亲安稳的呼吸声,直至此刻,似乎仍响在耳边。心里于是温暖。
父亲出现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狠狠地震动了一下。58岁的父亲开始显老,两鬓已经花白,并且胖了许多,连行动都有些迟缓,和生病之前判若两人。只有容颜依旧宽和,看着他远行而归的女儿,露出舒心的笑容。
一路上,都没有太多的话。只是从随身拎着的塑料袋里,拿出新鲜的面包递给我。再来接手里的行李,我说自己拿,他便不再坚持,沉默地走在身后。很多话很多感情,父亲都习惯深藏在心里,不轻易表露。
从来不说爱。但在我和妹妹走后,母亲常看见他因为想念而偷偷拭泪。曾经开朗自信的父亲,病愈后感情日渐脆弱,连悲喜都难以自控。
除夕夜在姨父家吃年夜饭,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妹妹缠着父亲,要他用俄语唱《喀秋莎》。父亲微笑,然后用流利的俄语唱了起来。这是病后略有些抑郁的父亲,第一次开口唱歌。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我们一家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和父亲的歌声。我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知道他心里充满了喜悦。
由于病的原因,父亲平日沉默寡言,处事也有些混沌。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会睡着。母亲的性子仍然有些急躁,会因为一点小事唠唠叨叨。有时候两人会起争执,但大多数的时候仍然互相体恤。父亲剪发去得时间长了,母亲便在家里坐立不安,担心他在店里睡着了感冒。母亲出门去买菜,父亲会一直站在窗口张望,从她出门到她回来。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25年,而相识已逾30年。对彼此的依赖日深,感情和心思却越来越单纯。经历过繁杂的生活,矛盾和平复,误解和宽容,最终归于平静。
人世间的情感变化,莫过于此。只有经历过诸多世事的人,才能够真正地体会到。平静的背后并非深情的消亡,而是延续,是最本质的深情无止境的延续。
延续到一朝一夕的时光里,延续到彼此相同的气息里,延续到一生一世都不会被磨灭的记忆里。
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地创造温暖,延续温暖。虽然它们转瞬即逝,虽然生死依旧无可超越。
想要开始平实地生活,不再放任自己的随性,学会忍耐、承担和放弃。生活让我明白,曾经确信无疑的事情,真相或许并非如此。产生抵触的,只是人心。
长大后,终于可以和父母坦诚相对。时常讲起以前的种种往事,快乐的或者难过的,也曾为父亲动手打过我一个耳光而耿耿。而父亲只是沉默地听着,温和地笑,并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母亲亦平和安稳,毫无抱怨。
他们都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的误会都会冰释,他们的女儿终会长大。总有一天,能够谅解他们的苦心。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当我们长大到足够明白事理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苍老。岁月留给他们的,除了生命蜿蜒曲折的痕迹,就只有一张阅尽沧桑的脸。而他们的女儿,已经一再远行。
多年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性格里,亦有父亲的隐忍和母亲的坚韧。生命延续,也许便是这样的意义,最初的叛逆和最终的回归。
只是,我一直后悔,为了明白这个道理,我曾付出了整整七年的时间。不断地离开,不断地寻找。
某次夜归,抬头看见上海的夜空有难得一见的星辰。兴致所至,便随手指给身边的朋友看。
一直记得,家乡的天空那么清澈。像一张平坦的黑丝绒,缀满了大颗大颗明亮的星斗,没有灯光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银河。而我总喜欢缠着父亲,问哪一个是猎户座,哪一个是仙后座。父亲则微笑着抬起手来,遥遥地指给我看。
此刻彼时,距离着二千五百多公里和整整十七年的光景,中间隔着无数的往事和我对人生全新的感知。在这样一个夜里,抬手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
二月二十九日是我的生日,四年一次。生命一直在不断地前行,我总想为这样的时刻留下些什么。
三年前,我在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写到了二十四岁。我预想过几乎所有的一切,爱情,事业和生活。却没有想到,真正到了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原来是他们,我已经离开了整整七年的父母。
在我以前所有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写到过他们。因为我一直缺乏提笔的勇气,直到今天写这篇散文,我依然感觉到自己的言词拙劣,我根本无法完整透彻地描述这一切。他们的爱、孤独和失望,以及我所能感知到的幸福的全部意义。
这是唯一的一次,在写的时候因为情绪的无法平静而一再搁笔。
一直以来,只有我随心所欲地向他们发泄着我的不满和怨怼。可以随时地离开,而没有一句温软和体贴的话。生性敏感的我,一次很小的冲突,都可以记很久。他们却一直在原谅。原谅我的自私、任性和冷酷。仿佛所有的事情过去之后,就不复记得,连同当时的激烈和失望,都不曾有过。
时光之隔。在生命转弯的刹那,一切成为断点。我数着已逝的时光,把往事逐一回想。开始学着感恩、理解和婉转相报。
会员『夜未央』于2005-11-13 23:43:35发表评论:
| 评分:3分 | 感动中,也有些觉得楼主年轻时真不知父母爱之重,孰不知,这凡尘俗世,也有很多父母不会这样疼爱自己的子女的。人性的自私和势利,会选择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而伤害彼此。
| 游客『喵喵』于2005-11-13 11:05:01发表评论:
| 评分:5分 | 同感! 人长大以后才会明白父母的苦心。我也曾经和母亲发生过冲突,甚至说了让她很伤心的话。现在想想,除了尽量弥补自己的过失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了。
| 游客『弯弯南浦月』于2005-11-12 0:16:37发表评论:
| 评分:5分 | 为这份平和真挚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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