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安宁

三石头

［作者：弯弯南浦月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3452    更新时间：2006-3-19］              
                                         据说外婆很漂亮，在母亲身上还能找到一丝的影子。因而，当年当堡长的外公心甘情愿地入赘外婆家。老人们说外公很魁梧，一米八的个头，一手毛笔字是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度在家乡流传。
     也许真的是红颜薄命，母亲未满月，美丽的外婆得产后风去了，外公回自己家里另娶了妻室，无暇顾及可怜的母亲。寡居的阿太，独自抚养着母亲，后来实在艰难，母亲三个月大的时候就送了人。
     后来阿太不放心，偷偷地去看母亲，那时母亲六个月，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骨碌碌的，阿太一下子感到了希望，于是她把母亲接了回去，再苦再难也要把她拉扯大。
     阿太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老宅屋后有一大片荒地，杂草丛生，蛇虫出没。阿太就开垦了一个大园子，圈上篱笆，种上玉米、向日葵、甜螺梭、毛豆……难得的是还种了一棵栀子花。村里来演戏的时候，阿太就把炒熟的葵花子一小包一小包地包好，挎个篮子，牵着母亲到戏场边卖。还好那时演戏演电影挺多的，阿太就靠这些微薄的收入，还有在队里挣工分换口粮，另外自己纺纱织布做衣，让母亲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母亲说，她的童年有吃不完的零食，有一个大大的石灰缸里总有阿太给她准备着的糕点和瓜果。于是她经常会把零食分给村里别的孩子，每当这时，阿太总是爱怜地骂她：“小婢头，给了人家，自己就没得吃了！”那时，母亲最开心的事，就是栀子花开时，一朵朵白色芬芳的花朵缀满枝头，一打开临着园子的门，整个屋子满是花香，那些花都是属于母亲的，因为只有母亲才有权力去采摘，忙碌的阿太是从不曾想到要摘一朵的。栀子花开时，村里正是农忙时，大人们经常到母亲家里来讨花，插秧时一直弯腰低着头，栀子花别在胸前，累了，头晕时，闻到那花香，可以满目的清凉。这种时候，母亲一看到阿太点头，马上会飞快地跑到园子里，挑最好最大的花朵送给人家。
     也许是栀子花让阿太和母亲赢得了好人缘吧。当时口粮紧张，村口住着个懒汉，经常偷鸡摸狗的。有一次偷了人家一头猪，一个晚上居然吃光了，猪的主人循着血迹找上门来，一顿臭打，懒汉被打得死去活来却仍贼心不改。有一天，他舀了一凉帽的米过来，阿太问他为何，他说实在没米了就偷了阿太家一帽子的米，现在还回来。阿太骂道，小棺材啊，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你还来偷我的啊？懒汉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还回来了。母亲在边上哈哈直笑，阿太也笑了。
     母亲六岁时入了学堂，那年外公因为政治原因被抓走了，年幼的母亲一点也不悲伤，因为她一年看见外公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一次外公接她过去，她因为吃不惯外公家的猪油拌饭而逃回阿太身边。从此，外公来看她时，她都躲得远远的。母亲喜欢读书，先生很喜欢她，她总是第一个背出课文，她的书本上每一课都是先生批的红五角星，先生还经常让母亲领读课文。那时的母亲是快乐的，骄傲的。
     那样的快乐延续了没多久，阿太走了，这个能干的女人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临走前她让母亲叫来了嫁在同村的另两个女儿，母亲叫她们姑妈，我应该叫姑婆吧。阿太盯嘱她俩要照看母亲，并说一定要让母亲撑一个屋角。撑一个屋角是什么意思，母亲不懂，那年她刚满九岁。
     大姑婆没有生育孩子，领养了一个男孩，姑公常年卧病在床。小姑婆自己有五个孩子。她们的照顾就是让小姑婆最大的女儿，晚上来给母亲作伴。小姑婆家房子小，这样大家都觉得比较合适。阿太离去后，母亲只能辍学了，她的先生来了一次，不发一言地走了。队里算是照顾她，让她参加劳动，但只能算半劳力，记半个工分。就这样，九岁的母亲就自食其力了。
     灾难总是接踵而来。母亲十三岁那年，隔壁着火了，隔壁的人家全都葬身火海。当火苗窜到了母亲的住房里时，母亲半夜惊醒，马上一手拖着比她小一岁的表妹，另一手拖着放衣服的套桶逃到了外面。顷刻间，家园化为灰烬，连那棵栀子花也没有逃过那场劫难。
     母亲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姑婆们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仍没有收留母亲。没有办法，母亲就住到了一个破庙里。幸亏那时社会风气还好，除了小偷小摸难免，母亲住在庙里倒也没遭遇到危险。而母亲是那么的能干，十四岁就凭她的能力成为全劳力，十五岁，母亲当上了妇女队长。
     母亲没有外婆美丽，但她继承了外婆漂亮的脸蛋和外公高大强健的体魄，这在那个年代应该是很吃香的。母亲的美丽和能干让很多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大妈们坐立不安了。就连常年卧病在床的大姑公都感觉到了，他叫大姑婆把母亲接到了他们家，那年母亲十八岁。
     原来，大姑公是要母亲嫁给他的养子，一年后他正式向母亲提了出来。母亲不愿意，因为大姑公的养子又笨又丑。自从母亲搬离了以后，破庙就被破四旧的拆掉了，连同庙前的那棵古银杏树一起被倒掉了，据说倒银杏树的那个人一个月内就死了，而那时的母亲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大姑婆倒还是记得阿太的临终嘱托，说母亲要给娘家撑个屋角的，自己的养子不可以入赘的，以此来搪塞大姑公。母亲这才明白阿太说的撑屋角原来是要她招女婿，好传宗接代。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差点踩破了大姑婆家的门槛。大姑公的冷言冷语丝毫没有打击来者的热情，但“撑屋角”三个字却浇灭了来者的火焰。那些来说亲的提及的人中，有些还是很不错的，长的好不说，还有好几个是复员的军人，那时嫁给复员的军人还是一种时髦呢。但一向有主见的母亲在这方面却无所适从了，那些大妈们抱着最后的希望，直接来问她的时候，她都以自己还小，推掉了。尽管有一个少年，他们曾一起开过会，彼此感觉都不错，但她还是推掉了，到底为了什么，母亲也说不清了，也许年幼不通世事，也许是为了阿太。
     在大妈们还是热情不减地询问中，很快母亲到了二十二岁，这时父亲出现了。父亲是家中的小儿子，祖父在父亲九岁时就走了，祖母的能力是让父亲读书读到初中毕业。于是在两个人都两手空空的情况下，父亲和母亲走到了一起。当时村里建厂，父亲因为有初中文凭而进厂了。因为母亲的妇女队长的信誉度，队里把唯一的500元存款借给了母亲。父亲和母亲就靠这500元，在母亲废墟一片的老宅基地上盖了三间瓦房，也圈了一个大大的园子。一年后就有了我，也许我一点也不怕白手起家的艰辛，就是那时的父母这样带给我的。
     婴孩时是没有记忆的，我想那时的父母一定过得很快乐，母亲勤劳聪慧，父亲很幽默，还很会捕鱼，蔬菜园子里种，荤菜就是父亲捕的鱼，穿的衣服母亲纺纱织布后请人做，父亲的工资就还债。而我的记忆是从弟弟出生后开始的，那时我两岁。那时的我晚上喜欢跟母亲睡，而母亲因为有了弟弟，把我推向了父亲那头，父亲的胡子很扎人，我又爬回母亲那边，却换来了母亲粗暴的推搡，惊奇的是那晚的哭泣我至今还记得。后来父母受不了我的哭泣，把我送到了祖母那里。
     祖母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父母的这一送，在我和母亲之间划出了长长的距离。我不知道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母亲是否会想到，也许从未享受过母爱的母亲是想不到这层的，或者她无暇顾到了，因为她的母爱都给了更年幼的弟弟。而我的童年就在伯父家度过了，整天和三个堂兄在一起，还有很多小伙伴，还有对我无微不至的慈爱的祖母，这些让我忘记了母亲，我是快乐的.偶尔父亲来接我的时候，我要么哭着不肯回去，要么远远地躲开，正如当初母亲躲开外公一样，而在记忆里，母亲是不曾有一次来看过我的。
      我六岁那年，家里翻造了楼房，我也该上学了。因为伯父家住房拥挤，父亲把我和祖母一起接回了家。能干的祖母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那时正好刚实行田地承包责任制，母亲就一门心思地搭理着家里的责任田，种了好几亩棉花。种棉花是很琐碎的，制胚、移种、摘心、打叶、捡烂铃、采棉花……很多的活我不喜欢干，主要是因为母亲要求我必须干得又快又好，如果我干的不认真，就要挨骂，而弟弟就可以去玩，从不需要干活。“皇帝爱嫔妃，百姓爱幼子”说的真不错，母亲的重男轻女，更是让我心中充满了叛逆。在同一屋檐下，我总是尽量地要躲开母亲。所有的一切都是祖母给我安排的，我至今也想不出，母亲在哪方面曾经关心过我。
     我九岁时，真正的厄运降临了。母亲突然得了怪病，满口胡言乱语，说她能治病，如此神志不清，村里人说她那时住在庙里，冲撞了神灵，所以神灵要她出去做“师娘”，所谓的“师娘”就是女巫。祖母带着母亲到处求神拜佛，无效。父亲一狠心，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母亲还在医院里时，村里有一个人为了当官，写素材，有一个就是关于搞迷信的反面宣传材料,每天在广播里播出，还指名道姓地讲出了母亲的名字.身心疲惫的父亲闹到了广播站，稿子才没有再播出。我一发狠，在一个夜里，偷偷地跑到那户人家的园子了，把结着丝瓜的藤，全部齐根剪掉。我想其实在内心深处,我还是爱着母亲的，只是感觉得到的爱太少了。
     母亲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很快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期间我曾随父亲去看过她，母亲哭了，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总是麻木地低着头。但是对于母亲的出院，我还是很高兴，记得那是个春天，我跑到野外采了很多金黄色的蒿菜花，配上芦苇芯子，插在水果罐头瓶里，很美。
      只是后来，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出院后的母亲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发火，而我就成了她出气的对象。我的衣服如果穿的颜色不合她意，她就可以骂上我个把小时，如果我敢顶嘴，那么她就要父亲打我。而被母亲的病折腾得余悸未消的父亲，只求息事宁人，也会拳脚相加地对我。记得他说过：除了肚子里事情他自己管，别的都由母亲做主。我默默地忍受着，在学校里，我尽量让自己很开心，同学老师都很喜欢我。放学后，我常常在教室里做完作业，或者到同学家做完作业，才敢回家。个把小时恶毒的咒骂，几乎天天降临到我，祖母和父亲都不敢制止。事后，祖母会对着我流泪，告诉我家里如果有人生大病，一个好了时，往往另一个会倒点小霉的。我相信了，并告诉祖母我能忍受。
      如此熬了几年，母亲的病慢慢好转了，只是性情依旧是那么的刚硬固执，而我也进入了初中。受咒骂的频率在逐渐地减少。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发生。当时我成绩很好，尽管在家中不快乐，但在学校总是那样的高兴，让人羡慕。有一次，母亲和我同学的母亲一起逛街，破天荒地跟着同学的母亲一起给我买了一件内衣，跟我的同学一模一样的，但我个子要比同学高大很多。我一穿很不合适，她就硬逼着我穿。我穿上了，因为只有一件，第二天我就换下了，母亲又大发雷霆，还把父亲叫来了，一通乱骂，正值青春期的我，虽然习惯了默默忍受,但这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辱，父亲没说什么就走开了，母亲更是生气，继续乱骂。当天晚上，我噩梦不断，高烧不退，还伴有轻微的抽搐，祖母吓坏了，跟母亲说，孩子已经很乖了，你干嘛老是骂她？于是一场大吵发生了。
     这次大吵之后，父亲想了个办法，他让母亲学会了麻将，于是母亲每晚都和父亲一起在外面打麻将，家里安静了很多，我可以安心地写作业了。只是周末祖母和母亲经常会有争吵发生，而争吵的焦点还是我，我不知道为何母亲对我总是左右看不顺眼。有一度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抱来的，但因为自己长的太象父亲而放弃了这个想法，我继承的是父亲不漂亮的脸蛋和母亲高大的身材，母亲经常说我长得丑,难道这也是原因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我要努力读书，我想读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通过努力，我是村里唯一考上了片里的重点高中的孩子，我为远离了这样的家庭而高兴。但是每当周末时，我还是很想回家，可一旦回到家里，母亲和祖母往往要爆发一场战争。只有从学校回家的途中，我的心情往往是最美丽的。再大一点,就学会了流浪.
     离开了家的日子对我来说是轻快的，转眼我大学毕业了，找到了我心宜的另一半，有了自己的家。尽管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女儿的到来让母亲竟然有了很大的转变。本来母亲一直是板着脸的，脸色黑黄里泛着青色，但一看到外孙女，就说不出的欢喜，脸上经常会笑，说什么也要帮我带女儿。也许人和人真的很讲究缘分的，亲人之间也如此。当女儿降临的那一刻，那份痛楚让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母亲所有的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
      我说服老公让母亲带女儿，这也是我和母亲和解的机会。母亲对我的女儿真是好得不得了，女儿学吃饭，饭粒掉了一地，母亲会说：哟，饭粒落得匀净格！我和老公哑然失笑。女儿刚学走路时，白天玩了一天学步的小推车，晚上我奇怪她怎么老是难受的样子，却动也动不了.母亲过来告诉我，是孩子运动过量，肌肉酸痛，于是母亲和我一起笑着给女儿按摩。有关女儿所有的一切都让母亲欣喜。亲戚们都说母亲变了，别人的话也能听进去了，我也发现母亲身上母性的光辉在复苏。
     也许太多的磨难可以让一个人坚强，但坚强会不会让一颗心也强硬得失去了柔软？母亲现在和我生活在一起，很多时候感觉她在尽力地补偿我一些，其实很多事情也许是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怪不得谁.母亲吃了那么多的苦,也许彼此温和地接纳才能使母亲真正地完全康复，大家生活得快乐安宁才是最重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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