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 三石头客栈 - Powered by Discuz!

　　一
　　我再一次乘船来到汉阳月湖。

　　已经没有这样安静的地方了。
　　阳光明媚如兰，湖水温润似玉。有微风拂面而来，我常常想念这样的风景。
　　我抬起头来就看见山上的千丈悬崖，壁如刀削，陡峭冷峻。阳光从树林间细碎地投射下来，山谷中隐隐有溪涧轰鸣的声音。

　　我的琴安静地放在膝上。
　　我看着这张琴，很多年它都一直与我形影不离。每天早上我都用一方白色的丝缎细细地擦拭它，直到现在琴身依然保持盈润，琴弦锃亮如初。

　　这张琴，它已经胜过我的生命。

　　二
　　我是俞伯牙。

　　我时时感觉心里的郁闷。
　　我看着我的琴，我想它是应该可以让我得到缓解的。我常常不思息眠地来挥霍多余的时间，我曾经三天三夜没有停顿地弹琴。
　　食指触碰到琴弦的时候，它会突然下意识地轻轻往上一挑。
　　这是一种习惯。就像我的琴弦，它从来没有断过。

　　我想象不出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如此痴迷。

　　三
　　那些琴声。

　　当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自己心里泛起了汹涌的潮水。这些潮水不可遏制地从我的指尖涌出，我举手拂袖，闭目屏息。

　　只能感觉到手指在琴弦上婉转地滑动，琴声节奏急促。
　　天地山河突然从我的眼里心底完全消失。
　　只余那些琴声，是指尖源源不绝的潮水。

　　潮水渐止渐息。
　　我的双手在琴弦上一捺，琴声嘎然而止。
　　这时候只有我独自一人，四周寥寥寂静。
　　我低下头去，感觉到心里空旷的失落。

　　四

　　在汉阳月湖。

　　那是一场暴雨。
　　我的船行到汉江口，突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叠翠的远山，澄明的湖泊突然消失殆尽。我坐在船的里面，看见雨水垂帘一样地落下来，顿时迷蒙了眼前的所有景象。

　　我的琴还在膝上。我习惯把琴放在膝上，这样我才能感觉贴近。只有它，只有琴才能知晓我心里的起伏。很多人，他们听我的琴，但是他们不懂。他们简单地评价音律。
　　音律，音律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他们似乎永远也不懂。

　　我的食指轻轻碰到琴弦。这些干净清脆的琴弦，它们变换出各种浑厚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我的心底低迷回旋。
　　外面是骤雨敲击船舷的声音。

　　五
　　终于雨止云开。
　　一切归于风平浪静。湖上水色明澈，一轮皓月当空。有纯净清凉的空气。

　　我的琴声渐渐高昂起来，它们变换出清越的声音。琴声婉转着节节升高，有凉风习习地吹过。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欲流畅地滑过，没有丝毫凝滞。琴声犹如晴空行云，闲适随意；又如溪涧流水，抽刀难断。

　　我开始微笑。这样无欲无求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听见岸边有人轻轻地叹息。
　　琴弦应声而断。

　　六
　　他是钟子期。

　　他站在岸边听我弹琴。手执伐器，背上负有一捆新砍的木柴。
　　我邀他上船。我看见他的眼神，深邃莫测。我想我应该也有这样的眼神。我们彼此会心，相视而笑。

　　我在船头摆下简单的酒菜。
　　明月当空，清辉如霜。子期与我席地而坐，我们把酒言欢，当叙畅怀。
　　我看着我的琴。这七根弦，自我琴艺渐精之后从来不曾断过，就像自我曲高之后再无人能懂一样。但是这一次，一曲未终而弦先断，我知道在旁的子期必是善听之人。

　　七
　　我重新续起弦来。
　　子期安静的坐在旁边。

　　我抬起头来，远处是深黛色的连绵山峦。我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
　　琴音起势很缓。林间绿意盈盈，鸟鸣啁啾，繁茂的野花开遍山坡。有细碎的阳光透过狭长的树缝投射下来，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琴音渐转渐高。山壁走势陡峭，危岩耸立，常青的松柏翠色欲滴。有连绵的浮云遮住远眺的视野，隐约见到别处雾绕烟环的山峦，空气清冽寒冷。
　　子期微微地笑，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说，志趣洋洋，原是意在高山。

　　我轻轻地点头。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放慢了速度。
　　林间是清凉的泉水，无声地汇聚，一支细细的水流从枯黄的落叶下从容地穿过。花瓣上沉沉地滚落冰冷的夜露，空气中有潮湿的松木的气息。
　　它们在长满青苔的岩石边汇合，聚成淙淙的山涧，从光滑的卵石上平静地流过。溪涧岸边植物茂盛，有硕大清香迎风探看的花朵。
　　琴音渐转急促。山谷中隐约有水流奔腾的回音，源源绵延，经久不绝。鸟鸣高亢，并有同类婉转相和。水势渐急，在山谷中委婉蜿蜒，迂回反复。
　　水流愈聚愈急，终成奔腾之势，浩荡忽突，声如龙跃马嘶，响彻长空。急流冲刷山石，水雾高逾数尺，迷离幻化。待得山势忽低，水流如出水白蛟，遍地银花，猛地一泻千里，终得渐缓。
　　子期拍案叫绝，抚掌赞叹。他说，琴音汤汤，本是意于流水。
八
　　我双手在琴弦上一捺，琴声嘎然而止。
　　此时，明月当空，清风徐徐，湖水清澈，波澜不惊。所有高山与流水的幻想全然终止。

　　我转头看着子期，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是充满惊喜。我想现在我应该也是这样的眼神。
　　我缓缓站起身来，与子期碰杯示意。我们仰头饮尽，而后相视大笑。笑声响彻月湖，充满喜悦，无比安慰。

　　子期说，抚琴之初食指弹起，则是先生心中，有诸多不忍之事。或者先生雅音无人能识，难以自制，乃是心中凄测之像。
　　我微笑着看他，我说，自此之后，有子期共赏，再无憾事。

　　酒尽之后子期拱手作别。
　　我说，明年今日，再当相聚于此，我有别曲，邀先生同享。
　　子期重新背上木柴，点头微笑。

　　我缓缓举起手来，我们的双手在空中清脆相击。

　　九
　　又是一年。

　　我常常想起月湖上共舟的那个夜晚，明澄的天空和随意弹奏的曲子。想起子期深邃的眼睛和与他清晰的对话，他也是个雅识之士。否则，怎肯深居山林，砍樵为乐？
　　这样平静与世无争的生活，一直是我心里最深处的向往。
　　只可惜，始终无法实现。
　　我抛弃不下的，除了琴，还有很多。

　　我仔细地整理那首曲子，弹奏的时候心情松淡如闲云野鹤，暂时抛却了一切世俗烦扰之事。只余高山与流水，野花与瀑布的山林之乐。整个曲子如行云流水，温婉适度，这是我一生中谱得最好的曲子。关键是，再难有听弦音而识雅意的知己。

　　子期，子期他必定也是这样地惦念这首曲子。

　　十
　　月湖依旧。
　　我还是乘船来的。我看着那面陡立突兀的峭壁，我是这样热爱这些天然景色的。我将要见到子期，我觉得自己的心胸逐渐充满豪情，变得宽广起来。
　　我的琴就在身边，它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时辰已至，可是我没有见到子期。
　　我听见有高亢的歌声，在远远的山林回响，声音婉转激越。我想有这样激情的歌者，应该是子期。
　　我沿着崎岖的山路寻访。整个山林都很安静，只有那歌声响彻长空，隐约听见鸟雀扑翅，山风轻轻吹过树林。

　　我走到了那个峭壁的上面，我看见了子期的坟冢。

　　十一
　　我席地而坐，琴放在我的膝上。
　　我的手指轻轻触及琴弦，我突然无法弹奏出一个音。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子期深邃的眼睛，他的内心是和我一样的幽深。我们的对话不多，但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是知道的。
　　那些简单的菜肴和清淡的薄酒，那首肆意挥洒尽情释放的曲子，那些会心的微笑和贴近的对话。
　　我们双手相击的瞬间。

　　子期，我应约而来。
　　子期，我带来了我最好的曲子，只有你能听懂的曲子，我给它起名叫《高山流水》。
　　子期，我现在弹给你听，我在你的墓前弹给你听。
　　子期，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十二

　　我的手指深深地按在琴弦上，我忘情地弹奏。我相信这是我这一生中弹得最好的曲子，它只有一个人能够听懂。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琴音渐转渐高。

　　故人已逝，徒留空空之音。子期，除你以外，伯牙之音又有何人能懂？自此以后，我的琴又要弹给何人来听？
　　再也不会有人荷锄而来，再也不会有人合拍而歌，再也没有人能够渔歌樵唱。

　　我看见有鲜血从指尖涌出，我知道，那是心底的潮水。
　　琴弦再次断裂。

　　山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我的头发。

　　十三

　　我挑断了琴上剩余的六根弦。

　　这张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终于能够放下。
　　我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悠悠的江水。一切恍如昨日。
　　我掷琴的时候，明月已经升起。

游客『如玉晓月』于2006-10-28 16:18:37发表评论：	评分：3分
知遇时，琴为知音断；再遇时，却徒留空音，谢知音而断。不似那风花雪月的男女之欢，却是那花间一壶酒般的邂逅，那瞬间的相互了解和共鸣，定格在瞬间，刹那间成永恒！若，人生只若初相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子期不死，凤尾不摔，应是另一番景象。李商隐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彼此太浓腻的纠缠，往往如是。需要一个死，才能嘎然而止。这样的结局或许本事天意。佛亦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邂逅和再会都是宿命式的凄凉....感动我的，是摔琴，而不是再次的扶琴~~~六根弦断，空谷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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