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之爱情断章（续） - 三石头客栈

　　叶二娘
　　　　　　　　　　　　　　　　　
　　在行刑僧掳起虚竹背上僧袍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九个清晰的香疤。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这个冷漠的女人，她的脸颊上有明显的伤疤，但是仍然能从她的眉目间看见她当年的美貌。
　　当年的美貌使她有了机会去接近玄慈，那是她的一次任务。但是在她离开他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男人。
　　这个错误如此致命。
　　　　　　　　　　　　　　　　　
　　他们是两个无法自由的人。
　　这个男人，他早已遁入空门，他不能有凡尘俗世的七情六欲。更何况，他日后成为少林方丈，他没有做丈夫和父亲的权力。
　　这个女人，她深深爱上这个男人的时候终于明白，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原来是个错误，而且他们，都将为这个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
　　她没有任何退路，她只能离开。
　　　　　　　　　　　　　　　　　
　　以后的日子里，她的身边有了他的儿子，她在儿子的背上烧上九个香疤。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想念他，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自己的爱情。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当她爱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她的劫难就这样开始。
　　那个时候，儿子是他的延续，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幸福。
　　可是，他被人偷走了。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出这个女人的痛苦究竟有多深，或者她是否曾经在空旷的地方痛哭过。但是这样压抑的绝望和疼痛终于将她完全毁灭。
　　她开始抢别人的孩子，她不再温柔，她变得凶狠冷漠，她要用折磨别人的办法来弥补自己心中巨大的伤痛。
　　然后，她有了一个绰号，叫做“无恶不作”。
　　　　　　　　　　　　　　　　　
　　最后她终于再次回到少林寺。很多年了，她没有再见过他。很多年了，她没有再来这里。这里埋葬了她一生的爱恋和幸福，她早已一无所有。
　　她看见了她的爱人，那个夜夜刻骨相思的男人，他近在咫尺却无法相拥。她想起了他们的儿子，这么多年她抱在怀里的，始终是别人的。
　　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也在这里结束。
　　　　　　　　　　　　　　　　　
　　一生的爱恨在这里完成最后的纠缠和消失。这个女人，她成为了那场武林纷争中无辜的牺牲。很多年了，她的身边都没有爱人和儿子。虽然她作恶多端，但是他们在这里相认的时候，仍然是令人同情的。
　　什么世俗什么戒律，都无法拒绝和阻止。
　　她开始微笑，她死的时候无比安慰，她死在了她深爱的男人身边，他们死在了一起。
　　他们终于相认。
　　　　　　　　　　　　　　　　　
　　　　　　　　　　　　　　　　　
　　木婉清
　　　　　　　　　　　　　　　　　
　　她是一身黑衣孤独冷艳的女子。
　　　　　　　　　　　　　　　　　
　　这个女子，她的性格刚烈偏激，她受母亲秦红棉的影响至深。她举剑发下重誓，从此一袭黑纱，一骑黑马，独自蒙面行走江湖。
　　因为这个重誓，她杀了很多人，她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名节，她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定决心。因为她的母亲，那个容色绝艳的女子，独自在深谷中幽居多年，她已经对她的父亲彻底失望。
　　然后她遇见了段誉。
　　然后在那个断崖上，她第一次揭开了她的黑纱。
　　　　　　　　　　　　　　　　　
　　我想她应该是在揭开面纱抬起头来看段誉的刹那，所有的冷漠都散如微尘，她的心里会在一瞬间充满柔情。如果那时有阳光，她应该会微微眯起眼睛。她是一个长期阴暗，一直没能出现在阳光下的女子，所以出现在段誉面前的她，是苍白秀丽的。虽然她有着娇艳的容颜，但是她的容颜，已经完全隐没给了那个誓言，她只能孤独地等待她的爱人。
　　她不相信爱情，她已经太过孤独。所以她的爱人，如果不能一生爱她，她宁愿先杀了他，然后自尽。所以这个女子，要么有完美无缺的爱情，要么就什么都没有。
　　可是段誉，这个她预备终身以托，第一个看见她容貌的男人，竟然是她的哥哥。
　　　　　　　　　　　　　　　　　
　　一切只能到此为止。无论此前怎样甜蜜的深爱，也无论此后怎样疼痛的想念，甚至，无论她的思念他知不知道。
　　她的心中无限悲苦。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然后她一个人离开了，她继续孤独地在江湖上行走。她不再戴面纱，因为誓言已破，所以她不会再有爱情。在她罚下重誓的时候，在她揭开面纱抬起头看他的时候，她就注定只有这一次爱情。
　　无论得到还是得不到。
　　都是这样。
　　　　　　　　　　　　　　　　　
　　　　　　　　　　　　　　　　　
　　刀白凤
　　　　　　　　　　　　　　　　　
　　她应该是一个白衣飘飘、绰约似仙的女子。
　　　　　　　　　　　　　　　　　
　　我相信她的眼神如水，哀婉迷离。她是花瓣一样清新的女子，她气息如兰。
　　她值得男人用整个生命去爱护。
　　可是她遇见的，是段正淳。
　　　　　　　　　　　　　　　　　
　　这个男人，他用了太多的时间和别的女子纠缠。在他的心里，她们一样重要。就是这样，我一直无法猜测她是否是他最爱的女子。
　　她是柔弱美丽的，但是她只是她们之中的一个。传统的摆夷女子，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无数次的争论和背叛终于使她心灰意冷。
　　　　　　　　　　　　　　　　　
　　在天龙寺外的那个月夜，她仅仅是在完成一次报复。她爱那个男人，但是她同样恨他。他在她依然美丽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离开她，他始终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她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女人。
　　　　　　　　　　　　　　　　　
　　那个夜晚她的心里如此寂寞，甚至荒芜。
　　段延庆看见的白衣女子，她在他最黑暗的时候从遥远的天边款款而来，衣袂飘飘。
　　她的眼神如水，哀婉迷离。她的眼泪轻轻地滴落在尘土里，它们纯净得像净瓶里的甘露。寒雾弥散，暮气重重，他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在那棵菩提树下，她的身体像花一样盛开。她的长发散下来，她的眼泪流下来，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结局是平静而沉重的。段正淳为那些深爱他的女子而死，她为他而死。这一生的背叛和深情最后终于殊途同归，这个寂寞的女子，她的一生都在流泪。只有这一次，她的眼里没有泪水。
　　段延庆终于决定退隐江湖，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只有她的长发和眼泪，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
　　他将记得她的声音，永不遗忘。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天山童姥、李秋水
　　　　　　　　　　　　　　　　　
　　这是两个到死都互相痛恨的女子。她们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关于他的影像却在我的心里始终无法清晰。我只能记得他逆运北冥神功，将毕生修为传给虚竹之后，白发苍苍的样子。那天他就这样孤独地死去。他死的时候我不知道，在他毫不知晓的地方，还有这样两个深爱他的女子，她们在等他回去。
　　可是他们都回不去了。
　　　　　　　　　　　　　　　　　
　　应该是年少纠缠不清的爱情了。也许他曾经无法在这两个女子中间做出选择，他应该是个英俊温情的男人，他不希望伤害她们中的任意一个。又也许，他和她们都有过无比幸福的往事。最后他离开了，她们却始终不肯忘记。
　　她们为了他反目成仇，互相妒恨。到最后，一个走火入魔永不长大，另一个容貌被毁终身痛苦。
　　　　　　　　　　　　　　　　　
　　我同情她们。即使到最后，她们已是灯枯油尽，但这样的痛恨却未因此而稍减半分。她们和他纠缠了一生，她们之间也互相纠缠了一生。
　　在最后的相持中，我想她们的心里也充满了悲哀。一个男人，这个她们等了一辈子的男人，直到她们死去他也没有出现。而这两个女人的战争，这么多年却从未停止。
　　　　　　　　　　　　　　　　　
　　天山童姥最后一次展开画像的时候，她突然狂笑。原来画中的女子，终于不是李秋水。她的笑声应该是幸灾乐祸的，李秋水以为无崖子爱的是她，但是他画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她和她之间的仇恨，原来和她对他的感情一样深。然后她的笑声渐渐开始悲凉，她的心里充满了对自己和李秋水的同情，这个她们为之纠缠了一生的男人，却从来不曾爱过她们。
　　原来她们自始至终，除了彼此的痛恨，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她们终于黯然死去，她们没有再见过她们深爱的男人，她们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回忆和痛苦里。她们是仇人，可是只有对方，才能继续支持她们自己的幻想。
　　我无法体会她们临死前心里的痛苦和绝望，或者，还有对彼此的同情和依赖。只是最后，这两个女子，她们死在了一起。她们之间的对立和仇恨终于结束。